都知他刚从西北战场归来,杀人于他,恐怕如同斩鸡。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后退,朝宝剑下跪,接着起身,匆匆忙忙地离去。
裴萧元立在原地,冷眼看着百官退走,方慢慢将剑插回到鞘。他转过身,再次快步走了进去。
第152章
下半夜,山月空明,高高挂在苍山之顶。
行宫,一处隐秘的庭苑里,一名青年男子身着素服,神情悲伤,独向香案,正落寞而坐。案上,用作祭品的鲜果和清酒无不精洁。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里,一束用来祭奠亡人的香炷渐渐焚到了尽头,红点化灰。
香火尽了,他未去,依旧枯坐。
一个老宫媪从他身后的宫廊深处里走了上来。
“太皇太后请殿下入内说话。”老媪说道。
他继续坐定,老媪再三地催。终于,他慢慢起身,走了进去。
一年多年,因废后小柳氏毙命一事,太皇太后惊吓过度,身体始终不宁,后应她自己所言,迁来苍山行宫静养。
她是已故老圣人的生母,当今圣人祖母,又出身大族,论份位之高,无人能敌。圣人这些年虽因修道无法晨昏定省,但孝心不减,太皇太后来此之后,各种奉养如旧,与在长安宫中并无两样。
青年入内,太皇太后正要下榻,显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忙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人,将她搀回安顿坐下,口称不孝,令曾祖母牵挂。
这青年便是李延,方前半夜悄然潜来此处。太皇太后觑见灯影里他那一双泛着残余水光的眼,心疼不已,叹了口气:“你整夜不睡,是在祭奠卫氏?”
“昨日是她生日。曾孙至今难求自保,也只能如此为她焚上几缕清香,略尽几分追悼之意。”他低声解释。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摇头道:“你固然重情重义,只那丫头既已殁去,便是无福之人。你却不同,真龙之身,她怎当的起你亲自祭奠?心意到了便是。你若实在不忍,交给别人,何须自己亲力。”
李延恭声应是,坐到榻旁,为她轻轻捶起双腿。太皇太后用慈爱而欣慰的目光端详他,渐渐地,眼眶发红,抬手轻轻抚过李延眉眼,喃喃地道:“真像啊!你和你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的乖曾孙,你当年被迫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十五六岁,这些年在外,吃了许多苦吧?都怪曾祖母无用。好在上天终于开眼,你的机会来了。曾祖母这许多年来忍辱负重,就是怕等不到你回来的一天。没有想到,小柳氏那蠢物,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埋人埋对了地方!”
几天前,在液池深处的一座野林里,找到了当年传言已和人私奔而走的昭德皇后遗骨。皇帝大受刺激,亲自捡骨之时,呕血不已,当场昏死过去。
据买通的一个医官的密报,皇帝灯枯油尽,人始终昏迷不醒,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而以公主为首的一群人,极力掩盖消息,显是在等人马抵京。一旦集合完毕,她是何意图,不言而喻。
“延儿!我的乖曾孙,王彰他们不会叫她阴谋得逞。这回你只管安心等在我这里,再也无须躲藏。很快,明日,最迟,明日的明日,曾祖母便将亲自带你回往长安登上大殿,你名正言顺,是圣朝正统回归,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快了,快了!只是,可惜你的父亲了……”
太皇太后又想到她最爱的长孙,一时伤感无限,落泪不已。
李延眼眶通红,从榻上挪身下去,跪她膝前,泪目道:“曾祖母是曾孙儿的顶天柱,请务必保重身体。”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爱怜地搂住李延,当目光落到他面额中央的那一道伤痕上时,目光霎时又转为狠厉。
“裴二那贼子敢坏你脸面,将你伤成这样!等咱们回了朝,我一个不放过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
此时,殿门后传来一道略带惊慌的声音:“公主来了!也不说是何事,看起来怒气冲冲,外面人也不敢阻拦,马上就要来这里了!”
李延转头,见是自己的亲卫首领,李猛跟前的一名副将。
他一怔,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骇的神色。
太皇太后皱眉:“她这时候不在长安,来我这里?”随即安慰道:“延儿你不用担心。我是她曾祖母,她再跋扈,又能奈我何?我料她是为她母亲之事来寻我晦气了。你先快藏起来,勿叫她发现了你!”
副将禀毕,迅速和李延来到太皇太后榻后的一面屏风之后。
伴着墙上一道机关所发的轻微的移动声,转眼间,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皇太后卧靠,作闭目养神之态。
絮雨头戴纱帽,步足如风一般朝里疾行而去,惹得身上环佩急撞,玎珰之声不绝于耳。
“公主!公主!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方安顿下去!恳请公主稍候,容老奴先去禀告一番,免得惊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那老媪一路不停地劝阻,她恍若未闻,自顾前行,来到了殿外。
老媪扭头惶急地看了眼殿内,正待再次提声劝阻,一道响亮的“啪”声响起。
跟随絮雨同行的杨在恩上前,扬臂一掌,照那老媪的脸直抽了下去。
“大胆!敢阻公主的路!居心何在?”杨在恩一甩手中拂尘,厉声叱骂。
这老媪是太皇太后心腹,万万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对待,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捂住脸,低头不敢再动。
一名宫监推开槅门,絮雨没有半点停顿,迈步入内,径直闯到了太皇太后的卧榻之前,这才停下脚步。
老妇人亦被方才那一记响亮耳光惊得无法再作若无其事样,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不祥之感,慢慢睁目,鼻孔里发出一道哼声:“你来作甚?威风不小,竟敢摆到老身头上?就连你的父亲,他到了我的面前,也照样要下拜,你是要罔顾人伦以下犯上?”
老妇人质问完毕,却见她一动未动,居高俯瞰着自己。覆面的薄纱静静悬垂不动,如毫无波澜的一片水面。
这是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蔑视,便犹如她此刻看的人,是一团生具有七窍的能动的腐朽烂肉而已。
老妇人不由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抬掌重重击了下床沿,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无礼的丫头赶出去!”
外面起了一阵杂沓而纷乱的群履落地声,应有一群人快步来到殿外。
老妇人一手支着身体,另手戳着面前的年轻女郎,朝外拼命探出身体,颤巍巍地喊着宫廷卫官的名字:“快些!将她赶出去!”
噗噗两声。两颗湿漉漉的裹满污血的人头从槅门外被丢了进来。
是负责护卫此宫的两名将领的头。
“太皇太后!不好了!她要公然作乱——”
方才那挨了一巴掌的老媪双眼圆睁,跌跌撞撞地冲入,话才喊到一半,便被追上的士兵一刀砍下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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