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山楂树(下)
“小胖,下来玩啊!”
阳光明媚的午后,窗外响起一阵叫喊,小胖从窗户里探出头,小伙伴们在院子外等他。
院子里打理花草的老人抬起头,只说了一句话,让小胖和小伙伴们全都噤了声。
“作业写完了吗?”
小胖的爷爷特别严厉,附近的孩子们都怕他,小胖被爷爷一瞪,怯怯地缩缩脖子,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们落荒而逃。
阳光洒进房间,小胖闷声不响地写作业,对爷爷端来的水果不理不睬,爷爷知道宝贝孙子闹脾气了,于是说:“今晚过节,有红烧肉,早点下来吃饭。”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偏偏没有最喜欢的红烧肉,小胖想,难道爷爷在撒谎?
“作业写完了吗?”爷爷端着碗,眼珠子却盯着小胖,爷爷在家里是大家长,他一说话,三姑六姨等一票亲戚全都转头看向小胖。
小胖心虚道:“写完了。”
“啊,抱歉,久等了。”妈妈端出一盘红烧肉,“焖肉时候偏偏炉子没火了,唉,真气人啊。”
一声炮仗炸响,接着是烟花的炫光,小胖在红烧肉的香味中,听着烟花呼呼地冲上天,觉得心情也跟着快乐起来。
“爷爷从来不骗你。”老人依旧盯着孙子,目光如炬,一字一字道,“所以你也不要撒谎,明白吗?”
饭后,一家的亲属们全坐在院子里看烟花,唯独小胖满脸通红地看地面,华光褪去,家人渐渐离开,四周恢复寂静,只剩爷爷坐在藤椅上看着前方。
小胖偷偷顺着爷爷的视线看去,在那里,他见到了一棵大树的剪影。
“这是你奶奶种的。”爷爷的声音响起,“不知不觉几十年,它都长那么大了。”
可惜,山楂树一直没结出果子。
“北方的树始终不适合在南方种啊。”
“那为什么要种呢?”小胖无法理解。
这时候,爸爸走了过来,笑道:“你爷爷呀,可是跟你奶奶从北方私奔过来,顺手带了点北方的纪念呗。”
“愿你枝繁叶茂,庇佑我们的家人。”这是奶奶许下的愿望,爷爷似乎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回忆,露出一丝笑意。
“真的?”小胖问。
“爷爷从来不骗你。”
但是,没等到树结出果子,奶奶就去世了。
爷爷望着山楂树,不知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能尝到一颗山楂。
家里人知道老爷子的心病,偶尔会买来一些山楂,市场上的果子又红又大,小胖第一次喝山楂茶的时候,酸得脸都皱了。
小胖不喜欢,家里人也不喜欢,唯独爷爷喝得津津有味。
“哼,你们年轻人懂啥?健胃消食,多吃点健康!”
在第二年的夏天,爷爷与世长辞,办完丧事,为了冲喜,几个姐姐分别与男朋友结婚,喜宴一场接一场,而小胖就在那段日子吃坏了肚子。
炸虾,炸鸡,红烧肉,咕噜肉,还有飘着油的老火鸡汤……小胖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一回想起那些菜,恶心得直想吐。
“这孩子是吃腻了肠胃。”老中医给他检查完,开了份药单,“一天喝一次,喝一个星期就好。”
黑黑的药放在桌子上,小胖趁爸爸妈妈出去,偷偷将药倒掉了。
肚子胀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吃下的饭菜不会消化,憋在肚里发酵,小胖出了一身汗,手摸到开关按亮灯,想着去倒杯水喝,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房间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产生了某种变化。
他环顾四周,在桌子上发现几颗不协调的颜色。
又小又丑,但他还是认出,这种果子叫山楂。
不知道甜不甜呢?
小胖咬了一口,一股清新的酸劲酸得下巴都疼了,他倒了杯热水,把小山楂丢进里面泡着,不一会,整杯水蔓延出艳丽的红,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杯红红的山楂水进了肚,酸溜溜挺开胃。
第二天一早,桌上又有几颗小山楂,小胖吃完后,觉得有点饿了。
“健胃消食,多吃点健康!”
爷爷确实没骗他。
“妈,昨天的山楂好好吃,还有吗?”
正在洗菜的妈妈一脸莫名其妙:“山楂?我没买过山楂呀,问问你爸?”
小胖又去问爸爸,爸爸叫他问表姨,表姨正在院子里扫树叶,一颗颗小山楂被扫到角落,当做垃圾堆在一起。
“这树结出果子了?”爸爸满脸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又一颗山楂落下,爸爸捡起来咬了口。
“呸呸,又酸又涩。”
小山楂被爸爸丢到地上。
“不过能结出果子真是太好了。”表姨将那颗山楂也扫进垃圾堆里,“可惜老爷子走得太早,他真该看看这些果子。”
在山楂树结出果子的日子,每隔那么几天,桌子上总会放着几颗小山楂,小胖不敢跟爸妈说,也不敢再继续吃,只好偷偷丢掉了。
送果子的人似乎知道了小胖的想法,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桌子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山楂。
有天夜里,小胖发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夜忽然被冷醒,窗户开着,一个年轻男子探着手往桌子上放山楂,当觉察到自己被发现的时候,那男子也愣住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于,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吃点山楂,开胃,多吃饭,病就好了。”他拿起一颗,“看,最大的哦。”
小胖见男子眉目含笑,不像是坏人,于是老不客气地接过小山楂。
“小胖,你叫什么名字?”
小胖啃着山楂,乖乖地回答:“陈大民。”
陈大民醒了。
他躺在床上,当年的小胖子如今瘦得不成人样。
小时候吃了太多油腻东西,伤了胃,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病症晚期。
“爸,醒了?来喝点水。”陈戈扶起老人,让他斜斜靠在床头。
“山楂呢?”陈大民看向桌子。
“爸,您又做梦了,您这病,不能吃山楂。”
陈大民撑起身子,似乎要下床。
“爸?”
“我要回家。”老人总是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爸,这儿就是你家。”
“我要回家。”老人还是那句话。
陈戈叹了声,终于点点头。
陈戈当然知道爸爸要去哪。
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即将拆迁的107栋。
半年不见,小院子花草繁茂,像有人在打理,一点也不荒芜,路上散落着小山楂,陈戈担心爸爸摔倒,特地将路上的小山楂连同杂草一起踢去角落,陈晓莎扶着爸爸进来时,地面既干净又整洁。
随着病情加剧,陈大民的视力一天比一天差,模糊的视线中,他根本看不清院子里有什么,陈戈快他们一步进老宅,爸爸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过几天这片土地要被铲平,陈戈想,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回老宅了。
他收拾起房间,将破烂木条扫去一边,打开窗户时,陈戈瞪大了眼。
几颗小山楂放在窗台上,枝丫还绿着,是新鲜摘的啊。
伸出的手猛地停住。
等等……这怎么可能?!
有人趁他不注意,偷偷进了房间?
但是……
一些不合理的细节被觉察的时候,陈戈感到一阵阵寒意直窜上脊背。
他可以肯定,老宅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窗台上的山楂,是谁放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陈晓莎扶着爸爸正往这边走,陈戈几乎想也不想,抬手把那些新鲜的山楂扫出窗台。
“啊……真是怀念啊……”站在窗边,陈大民难得露出一抹微笑,指着窗外,对陈晓莎说,“当时他就站在外面。”
爸爸又在说糊涂话了,陈晓莎附和道:“对对对,他还给您送山楂呢。”爸爸不知唠叨过多少次的梦境,陈晓莎几乎能倒背如流了,她看向哥哥,希望哥哥也附和几句哄哄爸爸,但映入眸子的,是哥哥铁青的脸。
“当时呀,他伸过手,递给我一颗山楂,哎哟,真酸呀。”陈大民伸出手,接过不存在的东西,放进嘴里嚼着,一个劲地说,“真酸,真酸。”
“屋子里不干净,我们出去吧。”陈戈关好窗,朝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将爸爸扶出房间。
“喂,怎么了?”陈晓莎偷偷问哥哥。
陈戈不说话,紧紧抿着嘴,等出了老宅,站在阳光中,陈戈才告诉她刚刚见到的东西。
“一开始我还以为爸爸在做梦,但看情况……爸爸说的应该是真的……”
“真的有人送山楂?”陈晓莎瞪大了眼。
“爸爸的房间在二楼。”
“二楼又怎么了?”
“爸爸说,当时那人是站在窗外的吧?窗外有地方给他站吗?”话音才落,眼前掉落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几颗小山楂,像是见到了不祥的东西,他狠狠地将山楂踩扁,远远踢开。
“这地方有问题,真是很不对劲啊!”
“哥……你说哦,那东西……会不会就在我们旁边啊?”陈晓莎是真的怕了,一想到与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一起住在老宅,而且一住那么多年,她感觉自己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可惜我还没问他的名字呀。”老人还沉浸在回忆中,朝空气喃喃道,“你叫什么名呀?”
站在老人身边的年轻男子薄唇动了动,某个音节传递开,陈戈和陈晓莎扶着消瘦的陈大民与他擦肩而过……
不知从哪天起,已经长大的陈大民再也看不见他了。
霍明海骑着车路过107栋,那个年轻男子又在摆摊。
“喂。”霍明海远远地问,“还是十块钱一袋啊?”
男子点点头。
霍明海不理他了,开始一天的工作,忙完,傍晚回程时又路过107栋,那个男子居然还在。
“越卖越少啊,你这袋子只有十来颗,半斤都不到呢。”霍明海忍不住提醒。
“没了,就剩这些了。”他指指山楂树,霍明海抬头看去,树上光溜溜已经没有果子了。
“你很缺钱吗?”
男子嗯了一声。
“很急?”
“急。”
霍明海鼓起勇气走过去:“那这袋山楂我要了。”
男子摇头:“但是卖了,我就没东西寄了。”见霍明海一脸茫然,他解释说这是最后一袋山楂,本来是要寄出去的,但是没钱,付不起快递费,只好拿来卖,但是卖了,又没东西可寄了。
思虑再三,他忍痛割爱地掂出一颗小小的山楂:“看你那么有心,我就卖你一颗好了。”
霍明海:“……多少钱?”
男子:“十块钱。”
霍明海:“一颗?”
男子:“嗯。”
霍明海:“……”
男子:“已经是最优惠了,不议价哦。”
霍明海摸摸鼻子,觉得这家伙简直是个逗比,而与逗比搭腔的自己更是逗比中的战斗机,不再搭理,霍明海骑上车子绝尘而去……
苏木的包裹在第三天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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