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背字的时候,老天爷都会跟着踩一脚,公寓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八月初,北半球还是夏天,在南半球这个季节颠倒的地方,却是冬末。
南太平洋的冷空气笼罩着这座滨海城市,雨丝夹裹寒意,飘飘洒洒,落在额头上,冰凉一片。
许知意把兜帽扣在头上,继续往外一点点挪行李。
路两边都是百年的老房子,清一色门脸很窄的两层小楼,挤挤挨挨,像一群凑在一起聊天的小老头。
在这个只有两百年历史的国家,一百年的房子就算是古迹,全都不能拆,只能小心地修缮,在外墙上一层层刷漆,小老头们就都有了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如同准备登台唱戏的老年戏班,透出种勉强的凄凉。
一楼披萨店的玻璃门上贴着花体字的广告:真正的果木炭烤披萨。二楼住着人家,有人把lgbt的彩虹旗挂在雕花铸铁栏杆上,旗子在雨里飘飘荡荡。这区南欧人多,泰半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涌进来的意大利和希腊移民,这些年却多了不少留学生,皆因离市中心不算太远,交通方便。
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旁边就是公交站。
一只虎斑短毛猫站在车站的雨蓬下,看见许知意过来,向前踱了几步,仰头喵了一声。
这猫长得很像她以前认识的一只。
小猫一身黄棕色条纹,四爪和肚皮雪白,脖子上挂着个金属小圆牌,小肚子鼓溜溜,明显是吃饱喝足出来消化食,拦路打劫,想打劫一个摸摸。
小猫有家,人却没有。
许知意脖子上肩膀上手上都是东西,挂得像棵缤纷的圣诞树,实在腾不出手来摸它,只得也对它喵了一声,也不知道它理解了没有。
小猫打劫未遂,旗帜似地高举着尾巴,遗憾地蹭了蹭她的腿,踱出雨蓬,沿着人行道拐了个弯,不见了。
许知意蚂蚁搬家一样,冒着小雨,把行李一趟趟挪到公交站的雨蓬下,才在金属长椅上坐下,喘了口气。
手机屏幕上,仍然只有她发出去的一行字。
【姐,你睡了吗?二房东让我今晚搬家,没地方去,能先把东西放在你那边吗?】
没人回复。
许知意的姐姐,许从心,移民澳洲十几年,早就落地生根,结婚生子,住得离这里不太远。
不过许知意发消息时已经十一点多,她家有两个学龄的小孩,一家人每天鸟一样早睡早起,这会儿大概已经睡熟了。
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也都没回复,正是开学季,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家都忙。
如果只是许知意自己,从这里坐二十分钟车,就有一家背包旅社,价格不算贵,五人的女生寝四十刀一个床位,再说实在不行,也能去学校图书馆随便混一晚上。
可是她不是,还带着这满满一地杂货摊似的行李,没法处理。
半夜两点,下着雨,带着行李坐在路边,就有点情绪上头。
可哭是一件奢侈的事。
当没有人可以对着哭的时候,它就没用,消耗能量,还浪费时间。
许知意低下头,上网搜索行李寄存的广告,一个一个打过去,然而时间太晚,没一个电话能打得通。
明早就有课,总不能这样在公交车站坐一晚上。
雨丝被风带得飘飘洒洒,四处纷飞,许知意打了个寒战,把摊了一地的东西都往里挪了挪。
有车子在车站前一个急刹。
是辆摇摇晃晃,底盘像装了弹簧一样的大公交。
这里的公交车平时开得如同疯狗,过站点时嗖地窜过去,只有招手才会停。
许知意并没有招过手,纳闷地抬起头。
夜间的公交车亮着灯,车厢里,一排排包着蓝花绒布的座椅全空着,没有乘客,司机大叔留着茂盛的胡子,长得像上了年岁的宇宙最强水管工马力欧。
司机大叔打开前门,热情洋溢,带着浓重含糊的澳洲口音,问她:“你要去哪?”
许知意怔了怔。
大叔大胡子上的眼睛弯出笑意,庄严地坐在驾驶位上,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上来,我送你去。”
听着就像是她想去什么地方,他就能把她送到什么地方。
许知意狼狈了一晚上,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好意,忽然鼻头发酸。
她摇摇头:“我不去哪,我正在等人。”
“真的不用帮忙?你确定?”司机大叔说,“这么晚了,你等的人可能不会来了,别继续等了,夜里在外面不安全。”
许知意点点头,大叔这才发动公交车,飞驰而去。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喵的一声。
许知意现在有手了,站起来,打算去看看小猫。
一拐过路口,就看见那只小虎斑猫趴在一户人家前院的红砖矮墙上,一大排修剪整齐的栀子树墙下。
它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穿着一件半长的深色外套,因为下雨,衣领竖着,遮着大半脸颊,手抄在口袋里,正在低头看猫。
老房子镶着彩色玻璃的花窗里透出灯光,照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落下阴影,眼睛藏在分明的眉骨下,掩着浓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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