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送出去的信,明面上,都只能按拓跋铣的意思一笔一划,真正要传递的消息,在几行小字里,藏的极深,也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瞧出来。这么做已经是铤而走险了,要是被拓跋铣发现,他还能被捏着性命来要挟父亲。而石亓,随便编个理由就能死的悄无声息,叫他如何不心焦。
周遭都是兵荒马乱,石恒哪还能在意到石亓对那个汉人姑娘格外上心。还只当自己的弟弟是在意那个女子与拓跋铣勾结的事儿。这当然也重要,但总要分个轻重缓急。俩人都不一定有命回去,再节外生枝毫无益处。
何况,羯人做事,没那么多心眼。不管那个汉人女子与拓跋铣谋划了什么,只要人死了,那拓跋铣必然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要不是他一举一动皆在拓跋铣的监视之下,早就让人直接杀了薛凌,一了百了,倒省的弟弟天天为这么个人和自己争吵。
石亓是中午时分收到的宫外来信说薛凌要死了。不怪丢在那的下属大惊小怪,实是薛凌弄伤了自己,又极力的反抗不让人包扎,鲜血洒的满屋都是,一副心如死灰,决绝不已的样子。
草原上的牲口,有那么些性烈的,被人抓住了,就绝不肯再活。那胡人男子吓的不轻,又不知道为啥石亓好几日不出来,只希望早点把手头的苦差事赶紧交出去,故而在本就凶险的基础上又夸大了几分。
外头的信反而进的容易,而且一听说是给石亓的,拓跋铣都没找借口来打探。其实就算是给石恒的,他也未必就有多在意上头写了啥。石裕那个老家伙脑子里有些什么东西,他自问清楚的很。只要自己的话传到了,人还捏在自己手里,就可以了。
石亓一看信上所言,就再也呆不住。他最开始以为拓跋铣拘着自己,没曾想昨儿拓跋铣压根不管自己去哪,反倒是大哥严令自己不得离开三步之外。甚至,甚至说不必再查,杀了薛凌即可。
他一颗心狂跳,不敢再说半个字,唯恐大哥真的着人先杀了薛凌。
然而惶惶过后,突然又冒出些许侥幸来。想着,他不如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任由其发展。那个杂种,总是和拓跋铣有关系的,杀了,也可以避免很多事。再说,几个月前,还有一桩“不见不散”的账。
中午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胡人的地头,又没什么高大的植物遮挡,日头火辣辣的烤着大地。石恒看着石亓非要出宫,恨铁不成钢,直接就动上了手,直到拓跋铣赶来相劝才把两人分开。
石亓比这位大哥小了好些岁,自出生就是帐子里的娇儿明珠,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虽没还手,但屋里的物件一应被砸了个干净。
拓跋铣皮笑肉不笑的打着圆场道:“小王爷年幼,呆不住也是有的”。又对石亓道:“你大哥也是担心你有个闪失,可惜我没这么个好大哥。”
石亓一哽脖子,越发愤怒,道:“这可是你鲜卑的王都,难不成还不如羯人盐碱地里的部落安全,倒叫我走个路都能让人割了头去。”
石恒避开拓跋铣的目光,稍微降低了些语气,道:“你我是来贺鲜卑盛事的,你当是来遛马呢。”
拓跋铣巴不得石亓多在外头晃荡,晃荡的越久,石恒才越经不住吓,自然不断的帮腔石亓。故而,石亓最终还是出了宫,甚至以赌气的姿态强行拒绝了拓跋铣配侍卫的要求。
拓跋铣等石亓走出门,回过头看着石恒笑的意味深长,感叹道:“少年心性啊,令弟真是草原儿郎。”
石恒亦没奈何,只得强颜道:“还是父亲宠坏了,失了礼数”。事已至此,只能等石亓回宫再做打算。这个弟弟,也该担些事情了。
拓跋铣一挥手:“五部原是一家,没有那么多虚礼,石兄也不必忧心,正如令弟所言,这堂堂鲜卑王都,还敢有人当街伤了他不成。但凡少了一根头发,我亲自去与羯皇削首赔罪。”
下人迎上来收拾一屋子狼藉,拓跋铣寒暄着退去。他也懒得管石亓去了哪,反正,出不了这座城就是了。与薛凌达成暂时合作的过程,肯定是不甚愉快。但不得不说,他佩服的紧,即使被摆了一道的人是自己。且,那是薛弋寒的“儿子”。两人一别,四五日了,算着脚程,他以为薛凌都快回到京中了,正等着好消息传来。拓跋铣哪里想过,薛凌竟然还在这座城里。
人心猜不透,石亓也没工夫去猜为什么拓跋铣居然主动帮自己说话。但他出了王宫却不敢直接往关押薛凌的地儿走。唯恐后头有人跟着,发现自己抓了人。在街上晃荡了半个下午,挑着热闹的地方各种消遣,三番五次的注意情况,直到确认了没尾巴,才绕了个大圈到地方。
胡人男子本是坐地上,懒洋洋的倚着墙数头发。他上午还有些焦急石亓不来,这会已经看开了。羯人不事农商,闲暇时候多,这几日若不是薛凌总是折腾点啥,他倒也自在。
没曾想,这会石亓突然窜出来,还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吓的他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有心要说一下事情经过。石亓却没什么心思听,随口吩咐了句“盯着后头有没人来”,然后一脚踢开了门。地上鲜血已凝,因未曾用水清洗,又一整天的闭门锁窗,腥味扑面而来。石亓不由自主掩了一下鼻子。
再看床上,薛凌坐在那,靠着床头,浅绿色裙摆盖住下身,双手环在膝盖前,安静的很。
------------
第227章 遗策
算起来,二人见面的次数也不少了,最亲密的时候,还曾共骑一马。石亓自以为已经见了薛凌千面,或怯懦、或嚣张、或灵动、或温婉,想来这次相见,再不会如以前一般惊鄂。
却不料一眼看过去,仍是心头一紧。刚刚自己踹门那一脚力道如此之大,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又反弹回去。若非他顺手挡了一下,估摸着能把人拍飞。可即使这般动静,床上的人竟如同个木偶一般,恍若未闻。脸上肤色在那条黑色布带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惨白,没有半点生机。
信上并未言明薛凌受伤的缘由,石亓万没想到她是自残。还以为困了这几天按捺不住,和自己下属打起来才受了伤。他昨儿还想着干脆就任由大哥把这个杂种杀了算了,出宫门也不忘再三提点自己,是来审人的。
这会到了,却全然把这些心思忘了个干净。只觉得自己一番好意被尽数辜负,怒从心头起。几步走到床前伸手将薛凌眼上布带扯下来,没好气道:“你跑什么?”
他交代底下人好吃好喝的供着这杂种,不过是自己晚来了几天,她居然就不惜一死的想跑。这么想死,当初何苦费劲下药扛回来呢,直接砍了扔街边吓唬一下拓跋铣也好。
薛凌一直留神着门外,怎会不知来了人。坐那里巍然不动,不过是有着自己计较罢了。她本以为来人应该会在门外先问问下属情况的,没想到二人就一句对话,紧接着门就被踹开。说话的声调有些耳熟,但说的是胡语,又那么寥寥数字,她终究没听出是谁。难免多了一层顾虑。
耳熟,那就是熟人啊。可这个鲜卑王都里,自己能有什么狗屁熟人。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手将那枚簪子按在床上,此时此刻,她不该动。因为,在抓她的人眼里,自己大概是只兔子。
兔子这玩意儿,只要老老实实呆在洞里,其实人是拿它没办法的。猎人对于无法到手的兔子,并不会真的弄死。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都是想办法把兔子从洞里吓唬出来,再下手逮。毕竟,死洞里也没用啊,下死手毫无意义,还无端断了草原上根基。
不管来者是谁,供她吃了这几天白饭,总不至于是要只立马就死的兔子。所以,坐的稳些,反而胜算大。
听着朝自己走来的脚步颇急,薛凌倒升起一丝庆幸。来的人一定不是拓跋铣,或者说,跟拓跋铣毫不沾边。那个人不可能会有如此急躁的举动。只要不是拓跋铣,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整个鲜卑王都,唯一有理由彻底弄死自己的,大概也就是拓跋铣突然翻脸,先扣住她,去处理京中的事,处理完了,再让她也消失。
此举毫无益处,但人也难说。这几天薛凌并非没有想过这种情况。毕竟,自己得罪了他。有些人,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何况拓跋铣不跟她共事,也未必就能损那么多。
既确认了来人不是拓跋铣,心头安稳又多了几分。手虽仍按在簪子上未拿开,后背却放松下来,倚靠的舒适了些。只是动作轻微,石亓没瞧见罢了。
谁也不乐意生死相拼,若是有得谈,薛凌当然不想把刀架别人脖子上。这次拓跋铣的事儿,她就觉得十分后怕,暗自决定下次万万不可对旁人用起。
眼前布条被猛的从脑门上揭起,带着本就凌乱的发丝在头顶直立了好一会才晃悠悠飘回后背。薛凌却并未立马看清楚眼前景象。
人在黑暗里呆久了,一瞬间恢复光明时会觉得刺眼,好半天都不能恢复。薛凌深谙此道,故而感觉到布带被人拉扯时,闭上了眼睛。等感觉到肌肤脱离束缚,才缓缓睁开。
她听到那句“你跑什么”,已经十分确定绑她的不是来鲜卑后结识的任意一个人,但看到是石亓站面前,还是愣了愣。回过神来,不由脱口而出“你抓我做什么?”
这件事来的毫无缘由,故而薛凌都不想知道石亓为什么会在鲜卑的王都里。她这几日百思仍不得其解,唯恐是拓跋铣暗中翻脸,想让她死的惨些。没想到,居然是石亓。早知道是这蠢货,何苦把自己弄伤了?
石亓本是三分恼怒带着几分关切,只是他自己不觉罢了。这会一对上薛凌眉眼,那点关切便瞬间荡然无存,只觉得这个杂种的脸真是不能信。就那么一张半死不活的脸,一添上那双眸子,就瞬间活蹦乱跳,立马能生出翅膀非到天上去。
他手里还捏着那条布带,看了两眼薛凌,便恨恨的扔到了地上。转而,握住腰间佩刀,道:“我抓你做什么?你包袱里有拓跋铣的骨印,你们在谋划些什么东西?”
石亓深知薛凌身手,唯恐她要起身逃跑。就算看着有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他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拿刀是想吓唬一下,还是真正做了要强留的打算。哪怕,是砍下这个杂种一条腿来。
薛凌眼神在石亓的手上扫了几个来回,估摸着自己手上那根簪子实在不是胡人良刀的对手。且石亓是个什么样,自己在齐府也是见过的。那晚身受重伤也跟自己打了几个回合,这会来硬的,怕是行不通。这一想,脸上就换了个表情,缓缓举起左手道:“我又跑不了,你拿刀作什么。”
伤口包扎的实在是糙,布料上的干了的血迹呈暗褐色。加之她有气无力的模样,石亓忽而觉得又回到了梁国京郊。梅色灼灼之下,娇小玲珑的汉女脆生生的喊“亓哥哥”。正是他不敢用力抓,却又舍不得放的羔羊那般“咩咩咩”,叫人无所适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