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昨日立夏,今儿个午后阳光已有轻微燥热,又逢昨夜大雨,园中湿气未散,人出门走得几步,好似迈进了蒸锅里。
眼看着拐了几道弯不是书房去向,薛凌不耐问往哪去,下人回说园中消暑的凉厅已搭在了别院里,今儿个姑娘先瞧个新鲜,樊先生等人都在那处候着了。
她抽了抽嘴角勉强算着在笑,又跟着走了几道,进得一扇圆拱垂门,砖瓦院墙忽而不见,四方藤蔓花枝为墙,上空绿叶碧梗为顶,周身有徐徐冰凉薄雾,确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走得两步,已听见人声,再往里,一树桩处围坐了四人正把盏言欢,她只认得樊涛和逸白,另两人全没见过。
下人先上去传了个话,逸白忙起了身,小跑来迎,先与薛凌赔了个不是,只说另两位友人临时来访,不好相拒,本想着早些散了再与薛凌会面,没曾想知己相逢千杯少,这会子还没散。
薛凌心中计较,莫不是早上正因为这个,逸白才特意拖到下午,当真成了自己小人之心。然再想这会也是下人去传了自己才过来的,树桩旁的凳子也是空了一张,明显在等,若真是避讳,他大可晚点传。
两相矛盾,方寸间再想不透为何,她隔着几步上下打量二人数眼,无谓道:“无妨,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既然是你的友人,那大小和我也是半个之交。喝的是水是酒,都与我分一杯。”
逸白笑言得却之不恭,引了薛凌往里向众人引荐,并未说得名讳家世,只说是主家来的贵客薛姑娘,毫不避忌道:“在下与她,要称一声小人的,诸位莫笑。”
又与薛凌道一一介绍了二人,一位是汝蔺来的陈僚,另一位是雍州来的王泽。
樊涛见怪不怪笑笑道了安,与另俩人道是昨儿便见了薛家姑娘,世间妙人,先睹为幸,他实乃三生有幸。
另两人对逸白这态度多少有些诧异,再看薛凌生得一副娇娇妇人弱柳貌,却是凛凛须眉轩昂气,生生把一袭桃花衫子穿出洌冽清冷来。
原本皆是有些不敢小觑,忽闻得樊涛此话,浑然有调戏之意,一时便另有计较,虽也躬身问了礼,语间却别有意味。
逸白一瞬满头大汗,往来樊涛办起正事也算中规中矩,于霍云婉更是恭敬非常,没料得在薛凌面前如此乖张,该是赶巧了遇着这两日薛凌状态不对,换个时日,单看她脸色,也不敢说出这话来。
他尚没开口找补,薛凌上前一步抬眼笑道:“你叫樊涛,我该没记错罢。既说早见我一日便是三生有幸,那今日又见,岂不是要数六辈子的德?”
逸白唯恐人前起了争执,笑道:“樊先生说笑,姑娘也是个爱说笑的,咱这倒凑到一堆儿笑了。”
樊涛跟着哈哈笑,手指了薛凌与另俩人道:“但得姑娘自认了,在下起止是积了六辈子的功德,只怕是阎王爷的功德簿上,写足了我樊某人十八辈。”
陈僚与王泽相视,各自附和些许,薛凌抿嘴笑过,挑眉道:&a;qt;可姑娘家,年十五便要及笄问亲,我今年已十八有余,你哪里是早见我一日,分明是晚见我一千来日。
真要论起来,便是千年王八万年龟,都倒不完先生该倒的霉,可见话不能乱说,功不能冒领。&a;qt;
没等众人回神,又听她笑道:&a;qt;不过无妨,我来教你个法子,且做个言行一致,骗骗阴司。
薛凌指了指那空位,道:“你瞧,你方才既说见我是三生有幸,红嘴白牙,空口无凭,不如,换换位置。”
众人齐齐看到逸白身边,樊涛亦忍不住望了一眼。席者,坐分主次,对门为上,两侧为偏,背门为下。
寻常规矩,主家或贵客席列主位,旁客为偏,陪客为下。按今日身份,逸白名义上是主家,实则是是陪客,樊涛身居垣定之功,坐主位并不算逾矩。至于另两位,理所当然该是偏位。
至于薛凌,她既算半个主家,行陪客之实亦算得本分,何况又是来得晚了,且不能留个主位在那候她一人。或然根本说不来缘由,寻常茶歇,随意落座也未知。
她站在那,光明正大欺樊涛:“让我坐上头,也好让人家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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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5章 洗胡沙
樊涛未料得薛凌今日如此咄咄逼人,一时稍愣,再看她虽言语冒犯,却是一副恃宠生娇的刁蛮女儿相,旁人瞧来多半只觉姑娘家可喜可爱,并无令人生厌的张狂感。
他反应倒快,起身一抖衣襟,朝左右拱了个手,笑笑往逸白旁落了坐,颇为无奈道:“无怪乎圣人难养女子,军令犹输阃令,佳人当前,这坐我是不敢坐了。”又与薛凌道:“这罪可不在我,早知姑娘要来,且请了瑶台与你,哪能留个树桩子呢。”
言外之意,便是真有座次之分,这座次也是逸白排的,孰高孰低,抢了又有何意。他昨日既知薛凌与霍云婉并非血亲,心下只拿她一同做个谋臣罢了。明面虽让了身,仍不愿在陈僚王泽二人面前落了下风,口舌之间说是权因着薛凌是个女子才让了座。
二人相争寥寥数句,陈僚王泽倒是听出个大概,各自心有计较,逸白笑笑道是“旧友相逢,尝个初夏,怎还扯出个上下高低来。”又道:“即是樊兄美意,姑娘快坐吧。”
此话本是打个圆场,却有偏帮之嫌,若薛凌真就这样落了坐,正合了是樊涛让她之实。她瞧不上樊涛,这几日心境也乱,争不争这口气本是无妨,然陈僚王泽在侧,逸白只说了这俩人来处,并未详说身份,这场合,确也不好细说。
只王泽就罢了,雍州不在西北,陈僚却是汝蔺来的。汝蔺乃是宁城一线的大城,万一此人在汝蔺地位举足轻重,若今日在他面前落了下乘,来日遇上,不定如何艰难……
如此一想,轻易让不得,薛凌挑眉笑看众人一眼,大步绕过逸白,坦然坐到上座,等逸白给她请了茶,喝过一口才道:“谁要趁他美意,我以为你们在这说天下大事,哪知道,张口闭口不过些男女长短,由此可见,非我不能定乾坤,这位置本该我坐。”
陈僚不知薛凌为人,只觉几人说话实在好笑,见她一副气气鼓鼓样子鲜妍的很,忍俊不禁道:“白先生休急,既然要论起座次来,我也抢上一抢,怎么就全是些男女是非,这乾坤又是如何定法,怎么就非姑娘不能定?”
樊涛亦是被这句托大之词噎的不轻,脸上笑意勉强等着薛凌答话。这坐上数人皆是霍云婉心腹,一朝小太子登基,便是殿陛栋梁。凭这位薛姑娘手腕通天,一介妇人,连官身也进不得,敢妄言手握乾坤。
逸白咬着牙再不敢劝薛凌,只对着陈僚佯作抱怨道是先生也赶上了,今儿吃顿茶各家便抢起位置来,明儿聚个席岂不是碗筷都打飞了,传到霍家姑娘耳朵里,非得骂自个儿办事不周,身上手臂肱骨,哪还论起主次来。
王泽哈哈笑过道:“莫怪陈兄,实属少见薛姑娘这般女子,逗个乐罢了,樊兄做那能容的弥勒,陈兄便要抢着扮佛前孔雀不是。”
又与薛凌笑道:“姑娘可是小觑咱们,正如白先生所言,今日不过小聚消夏,家长里短友人闲谈罢了,说什么天下乾坤呢,姑娘得了上位,莫不然还要讨高帽去。”
也不知是他有心还是无意,总而语气不过调侃,樊涛面容稍松,笑道:“是了是了。”另请了茶与薛凌道:“原是我几人言语随意,突儿薛姑娘过来,未改散漫,多有唐突莫怪莫怪。”
薛凌无谓道:&a;qt;谁怪你来哉,我一过来,你又是姑娘又是瑶台,又是女子又是阃令,这不是男女之长短是什么?
素不闻,易经有言,男为乾,女为坤。这男男女女事,自该男男女女说,你们人多,却都是男子,只能说定一半,我一来,刚好补上另一半。&a;qt;
她看陈僚,问:“你说,是也不是,非我来,不能说定乾坤。”言罢转向樊涛,笑道:“总不是,樊先生深谙妇人之道,倒无需我来定喽?”
陈僚嗤的一声笑,与众人道:“合该这位置是薛姑娘的了,我看她说的对,非她来,咱说不定这乾坤。”又向着樊涛道:“樊兄认了罢,我见你今日是抢不得了。”
樊涛讪讪笑过,低头饮茶道:“我可是进门就认了,方才是你开口要抢,怎么抢不过便推出我来。”
眼看着这话赶话不知何时是个头,逸白欲张口再劝,却见薛凌忽而笑意明媚看向陈僚,脆声道:“你是汝蔺来的?”
陈僚不知她如何突儿问起自己,但看少女腮粉唇红,双颊漾漾笑意宛如邻家二八玲珑,加之那乾坤之说端得是聪慧之极,难免令人好感倍增,当下略颔首笑道:“正是。”
顿了顿才要问“姑娘可知汝蔺在何处”,不想薛凌抢了个先,仍是任性娇娇样子:“那今早吃的龙爪菜是你带来的喽?怎么不多带些,就与我一碟子,落筷便没了。”
陈僚登时垂眼,暗忱自个儿此时回来不易,轻车简行连衣服都没多带几套,唯几箱芽蕨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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