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傍晚光景,薛凌从熟睡里醒来,但仍有倦意,闭眼未睁,想再续寐片刻,恍惚间,听得是谁家女子在哀哀啜泣样。
要细听,又没了。要再睡,确然是有,重复几遍,眼前蓦然是沈家那幼女,一样的清丽嗓子,连怒斥咒骂都带着姑娘气。她瞬间坐起,一手掀了被子顺势按在里床沿处,瞪大了眼睛连喘了两声。
眼前别无它事,一如既往的门窗桌椅雕花帷幔,又缓了缓,薛凌才撤了手,狠意上来,只说是睡糊涂了,没来由还被个蠢货吓住。
人死了无事,还能哭到壑园里来?生死了无差,哭来了又怎样?
她复轻喘了声,闭着眼睛抬脚要下床,那隐隐哭声又来,再听,确然是有个姑娘家声音,小的很,囫囵着只能听见“哎呀哎呀”,细听反倒什么都听不见了。
薛凌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扯了架子上衣衫套着,快步走到屏风外,没好气道:“外头哭什么。”
薛暝昨夜也是一夜未眠,听那会薛凌睡的熟,自己也跟着入定眯了会眼,听见人吼,翻身下来,往周遭环视了圈才小心道:“没听见谁哭啊。”
薛凌抬脸瞧他,再听又实是听不着了,想来是哭的人离的实在远,自己里屋已然只能听着个调,这走几步出来便听不着了,薛暝没察觉也是正常。
她甩了甩还没穿周正的袖子,道:“算了,懒得管。”反正这破地那么大,没准是哪个下人死了爹妈。
薛暝点头作答,二人皆一般想,园里并无几个值得上心的,旁的人哭两声,自有人去搭理,犯不着薛凌来计较。
这厢往外屋处拿帕子洗了脸,薛暝道是既醒了,晚膳不妨去白先生处吃,今日回来时说过的,好似今日逢消夏,要吃水斋,园里一并用了。
薛凌将帕子往盆里一砸,不耐道:“那我若是睡死过去了呢。”
薛暝忙道:“若是睡熟了,那自是不过去了。只是,沈家那头的事,总要再问得细致些。”
薛凌瘪嘴,虽有不耐,想也是没法子,朝堂如何,早间是没说,该问还是得问。只往日逸白都是自行前来汇报,今儿倒要自己走过去,说的好听叫相邀……说的难听……
她没继续往下想,软了口气抱怨:“一天天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从没听过什么水斋,我不去,他还不是要过来。”
这些弯七倒八的事情,越想越乱,越想越觉得人人有所图,事到如今,逸白也犯不上得罪自己,请自己过去,未尝不是在给面子,只是……
薛暝温声劝,道是既园中有事,白先生忙些,又恐打扰薛凌歇息,估摸着明日才来。既醒了,睡前又得了话,过去一趟也好。
薛凌默然算是认承,抬眼往门外看天时,只想着别去太早,赶着点就行。这一觉似乎并不太久,门檐外阳光还未见橘色,她张口要道“再等会”,耳朵里又听见那种微微啜泣声。
蹙眉再听,目光与薛暝交汇,他也一脸懵,显然也是听着了,这声音还颇有耳熟。没等他开口,薛凌大踏步跨出门槛,循着哭声一路寻过去。
转过拐角,又过回廊,听着是她住处的后花园子,正在寝房的后方,隔了一重假山俩花圃,无怪乎声音隐隐绰绰。这会走到前厢房来,开阔处顺风反倒听得清了。
人走到隔墙圆门处,映入眼帘是园子角落围站了三四个丫鬟,各自躬着腰不知在瞅着地上什么。中间蹲着的那个,背影瞧来是含焉模样。
薛凌停脚伫立在门口,垂目想了一瞬,蹲着的人上身是玉样雪锦的衫子,下身姜黄色罗裙堆叠在地粼粼如浮金,显然不是个下人打扮,自己住处,除了丫鬟,别无女眷,定是含焉无疑。
以至于她又添迟疑,不知这大好光阴,这蠢货在这角落里哭个什么鬼,莫不然是……梦到申屠易了?
薛暝站在身后,见薛凌迟迟不进,他不好先探身进去看,又听得里头姑娘家哀哀急啜了两声,跳脚一般念:“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离得近了,也听出是素日里含焉的声音,忍不住轻道:“怎么了。”
薛凌回神,高呵一声:“都在那闹什么。”
几个丫鬟齐齐偏头,含焉先回转脑袋望了一眼,才起了身,抖抖衣襟,小跑几步过来,抹着眼睛问:“你怎么来了,昨儿就不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罢又往眼角抹了两抹。
薛凌看看她,又偏脸往那角落里看,隔得远,几个丫鬟挡着,并没瞧出什么来。心下反倒松了口气,瞧不见是好事,几尺长个死人躺在那,没理由瞧不见,既是瞧不见,显然不可能是申屠易躺在那了。
人这样怪,明知申屠易不可能躺那,她居然就担心莫不是申屠易躺那了。
含焉看见她来回瞧,垂目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碎碎移了两步要挡住样子,薛凌懒得再作探究,冷道:“什么死了要哭。”
又俩个丫鬟迎了过来,先道:“姑娘怎么今日转到后院来了。”又刻意逗含焉般努着嘴嗤嗤笑道:“没死的没死的,是只猫儿吃撑了,姚姑娘急着了。”
话音才落,含焉跺脚道:“没死也要死了,哪里是吃撑了,就怕是尖刺卡着嗓子了,这可怎么办啊。”
薛凌适才彻底放下心来,抬脚往里行至角落处,果见个尺余长的三花黄狸躺在地上张着嘴一声一声喘出气,肚皮高鼓,看上去比脑袋大出两三倍,带着畸形的怪诞。
她畜生见多了,从没见过哪个畜生东西能把自个儿吃撑死,没好气道:“什么撑着了,这是不是要下崽了。”
丫鬟忍不住哈哈两声,道:“姑娘,这可是只公猫。”
薛凌没笑,又瞅了瞅,果然是,尾巴处缀着两丸子,公猫无疑。心下道见鬼了,问:“吃什么了能吃成这样,别是肚子生了虫。”
几个丫鬟还是笑:“不是不是,昨儿见着还好好地呢,定是撑着了,奴婢早说与姚姑娘莫给太多的。”
含焉急急上前两步委委屈屈念叨:“怪我怪我,哪知道这猫也能撑着。”说罢又蹲下去伸手轻揉着猫肚子,那猫不知是温顺还是真要死了,总而也没反抗。
薛凌好奇,壑园是不缺吃喝,可特意拿来喂猫多不过捡两碗残羹剩饭,能切几条肉已是闲得慌,怎么还能撑死去,奇道:“什么东西紧着畜生吃,能撑死。”
小丫鬟叽叽喳喳将事说了个大概,原是淮水北处开春晚,夏日来的也晚,咸淡水交界处有种鳌虾,三月底四月间肥籽现身,七八日脱籽就不见了踪影,再出来又得等来年,稀奇的很。
那边渔人一到季节,就昼夜等在水里,捕了来,一路严冰护送进京。今年各处不太平,路上走的艰难,到了壑园里,就是这堪堪五月天了。
薛凌听得是个奢靡物件,难为含焉能拿来喂猫,左看右看那猫一副命不长久的样子,也没太计较,只赶着话头道:“千难万难运过来,人没吃着,还能撑死猫。”
旁儿丫鬟笑声银铃一样,抢着道是“就不是给人吃的。”没等薛凌问,三四个人说书一般各人说词,原这虾虽肥腴,运进京来给各家,却不是为着个吃肉的。
宅中管事接了手,只吩咐刮下腹部指头大团虾籽,再将外层的撕开不要,唯取中间那小点,而后淘洗干净,封入新酿的酱油里,渍上三五月,过滤出来,穷尽物力,废极人工,取几滴鲜气而已。
“虾呢?”
“一并丢了。”丫鬟还在笑,说是冰的久了,肉味反不如新采的河虾,谁吃去。午间正要招呼人拾掇了要往外扔呢,恰撞上姚姑娘,闻着腥味还以为是鱼碎,要讨些喂猫。
含焉答话:“是我瞧丢了可惜,想起这猫,就多拿了些来,哪知道吃成这样。”她没抬头,只顾揉那猫肚子,语间担忧不改,翻来覆去问:“这可怎么办啊。”
薛凌手在腰间处蹭了又蹭,嘴唇抽动,良久转头看薛暝,强笑似要开口,却又没说出什么来。
薛暝只当她是心疼这猫儿,上前两步跟着看了看,道:“不然试试让它吐出来,没准会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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