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红字促销信息看得她眼晕,见她驻足摊位前,店员好心推销,也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
回到家里,当她将鳄梨和水萝卜摆在眼前,怎么都是别扭。
不信邪的她对半切开鳄梨,拌进酸奶,撒上麦片,挖出一勺送进嘴里。
不对,搭配水萝卜廉价促销的鳄梨,味道怎么都不对。
她想,需要插入牙签水培到生根发芽悉心照顾的鳄梨,和随处可见沙土里长出来的水萝卜,如果没有同时出现在这十八线小城的超市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绑在一起的。
可它们能有什么区别?喉管,胃,小肠,大肠里面轮转一圈出来,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然而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是那只格格不入的鳄梨,或者说章淑嘉觉得她是那只鳄梨。
要说青葱岁月有什么遗憾,章若卿会列举出很多,比如没有早恋,没有光明正大喜欢过一个人,没有真诚地对别人的真心报之以感谢,还有就是教导主任章淑嘉是她的妈妈。
中学的时候有一阵子青春疼痛文学在女生当中风靡,上课躲在书桌底下看,下课了三三两两讨论剧情,查起字典将一个个稀奇的大牌单词记下来,如果学英文的时候有半分这精神头,英语老师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章若卿一直没能有机会参与其中,每次她经过,前一秒还热烈的讨论下一秒就消失,一双双眼睛瞥过来飞回去,那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像看在大庭广众之下没带口罩又咳嗽的人,恨不得立刻将她隔离起来,以防秘密传进教导主任耳朵里。
她其实也很想看的,可她只能是想想而已。
她的书柜里,除了教材教辅再无别物。就连寒暑假,她申请看的课外书都是章淑嘉帮她从学校图书馆借的,《甘地自传》、《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所以,她的议论文总是写得很好,年年看同样的书,名人例子手到擒来。
直到上大学的时候,天高皇帝远,她才开始恶补以前落下的“功课”,在读到张爱玲的《第二炉香》里,“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即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 “蜜秋儿太太的家教非常严明,即使女儿读的报纸,她也要检查过才给女儿看”,她心生一阵悲凉,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也有人认真在意过她的长相,不然为何会入选校园论坛的校花评选,只是在她妈偶然发现之后,那帖子便如石沉大海般消失,十位候选人仍没较出个高下。
也有人认真欣赏过她,半夜的告白词真意切,“我想和你一起上你想去的大学”,只不过半夜她的手机都放在章淑嘉房间里。
也有人给予她中肯的评价,“她其实挺可怜的,有那么一个灭绝师太般的妈。你看学校里哪个女生还天天穿那老奶奶都嫌丑的校服。”
她听到以后内心毫无波澜。
也是,一个灰黑色的母亲是无论如何都教不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女儿。
到如今,就连王茹出去应酬都知道还一声漂亮的淡蓝格子纹大衣,补了干玫瑰色口红,给暗沉阴雨的冬夜注入一丝彩色。
而她,因为早晨贪睡那五分钟,裹上银行统一发放的黑色防寒服就出了门,身上唯一彩色的丝巾还在下班离开前仍进了更衣室。
所以当她在蚊子……不对,方子聿。
她想起了他的名字,校园广播通报违纪,一星期他会上榜三次,所以印象深刻。
当她在他对面坐下的时候,她突然有些后悔,该换一身行头,至少不要再是一身黑。
这念头一跑出来,她又暗自嘲笑起自己,自中学起就看遍各种颜色的人,怎么可能会记住一个无意评论过、灰黑色的女生。
坐在她身旁的何康见章若卿兀自发了很久的呆,小声在一旁提醒,“小章,李行往你这边看了两次。”
章若卿这次回过神,赶紧提起酒杯,将脑海中的蚊子赶跑。
酒过三巡,大家都不再拘谨,开起了玩笑。
“原本想昨天请方总吃饭,结果方总同佳人有约。”公司部总经理程锡举起酒杯。
“家里安排的相亲,必须去。”方子聿同他碰碰杯子,歉然解释。
“方总一表人才,竟然也需要去相亲?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都排斥相亲。”何康赶紧将话题续上,能在酒桌上谈起私事说明这关系就进了一步。
方子聿扫了一眼酒桌,这桌上能称的上“年轻人”的,勉强就是自己和对面那位从进包间就没再说过话的女生。
何康就守着方子聿的眼神,等他往这边递过来,立马解释:“我们行花今天也去相亲了。”
被点了名的章若卿,在心里咒骂一声这人果然是笑面虎,就不该在车上说漏嘴中午相亲包子没吃一个只喝一碗粥,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现在被他逮着了。
她虽然知道何康是在替她解围,饭桌上所有人都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跟方子聿敬了酒,李行往她这边看也是这个意思。但她怎么都想不出该如何跟他搭上线,总不能问他还记不记得中学时在厕所抽烟被教导主任抓现行的事。
可是眼下刀架在脖子上,这酒怎么都得喝。
大概是看出她为难,方子聿端起了酒杯,杯角轻磕玻璃桌,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说:“行花都要去相亲,那我去就更不稀奇了。”
他干了酒杯里的酒,又说:“你随意。”
他说随意,可真不代表她真的能随意。但他至少是说了这句话,不像其他人会不依不饶,非要喝到一滴不剩。
“小章也敬一杯,过来这边,我们换一下位置。”
李行发了话,章若卿不得不从,赶紧拎了自己的酒杯坐到李行的??x?位置,方子聿的旁边。
“年轻人坐一起比跟我们这些中老年有话聊。”何康继续谈笑,张罗起下一轮酒。
一轮一轮,空酒杯在圆桌围了半圈,还不见散场的踪迹。
章若卿酒量在女生中算很好的,不然也不会频频被抓来应酬,现在只后悔在入行的时候没有学着精明一点找个酒精过敏的推辞。
但今天这酒竟像是老奶奶的裹脚布长得没边没界,推杯换盏之间也没谈及到项目,身边这男人很会到太极,刚说到正题又被他兜回去,眼看着程锡脸越来越绿,应酬酒喝出了闷酒的架势。
可是苦了他们这些陪酒的。
章若卿亲戚来访本就不适,再加上饭桌上的菜凉了大半,吃进胃里混着酒水,更是难受,她将椅子悄悄往前移了移,让腰背完全靠住,一只手掌藏在桌布下,掐住腰,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能揉一揉。
知道今天再陪着喝下去会出问题,她便趁着没人在意的时候能吐一些吐一些。汤碗里,茶水杯里,都是不明混合液体。
正当她愁杯里碗里都满了,要不要悄悄出去找服务生再拿个空碗的时候,手边的位置被推过来一个空茶杯。
章若卿心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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