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将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面墨迹干了,用火漆封好,快马加鞭送往顺天。
这一夜他熬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
塔内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水火交加侵袭,让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远眺窗外被急雨笼罩的西湖,并没有太多睡意。
面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万点银光闪动。对面的远山之上,雷峰塔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盏佛灯,塔影映照在湖面上下,笼罩于氤氲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悯孤寂。
它在悲悯的,是什么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寿命将近之时,也从未曾迷惘过的朱聿恒,此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长久凝望着。
天地浩渺,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静静凝视着她最喜欢的、属于他自己却让他感到嫉妒的这双手,在这方西子湖畔、在这急促纷繁的雨声之中,不管不顾的,贪恋起了这一份奢侈的迷惘。
骤雨初歇,鸟雀啁啾,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觉得昨晚那场折腾,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还在隐隐酸痛。
“哎,一把老骨头,不比当年了。”她揉着肩膀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看外面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给她送水盥洗的侍女,问:“宋提督在哪儿?”
侍女问:“那位提督大人吗?他已经去杭州府衙门了,给姑娘留了话说,他先过去审讯,让您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去。”
阿南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急了,吃了早餐后,去马厩挑了匹马骑上,出了孤山。
站在白堤之上,她勒马向着南面望去。
西湖的晴岚波光之中,放生池寂静而葱郁。
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过一泓碧波,可她却不知道,那上面的人,究竟过得如何,是否安好。
不过,三大殿的案子告别在即,她与他重逢的机会,也已近在咫尺了。
她打马向东而去,越过重重桃树柳阴,耳边却又响起葛稚雅的那一声“殿下”。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即使她故意假装听错,可也改变不了阿言的身份。他不是太监,不是神机营提督,更不是她可以凭借一个赌局收为己用的家奴。
殿下……
哪一位殿下,能让卓寿这个应天都指挥使恭谨敬畏,让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鞍前马后,让身为一厂之监的葛稚雅说出纡尊降贵这个词来?
驰出白堤,炎炎夏日笼罩在她的身上,炎热让她心下焦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但,就算他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又能怎么样!
阿南狠狠地一甩马鞭子,催促着胯、下马急速奔驰。
灼热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她恨恨地想,终究,他输给了她,所以他的手,他的脑子,他的人,这一年都得属于她。
他说过要和她一起为公子洗清冤屈的,就得履行承诺,不然的话,她这段时间为三大殿起火案的奔波劳累,肯定要找他讨还!
所以葛稚雅说的,只能是现下,而不是殿下。
所以他不能是殿下,只能是她的家奴宋言纪。
就算掩耳盗铃,她也得在达到目的之后,再与他算总账。
杭州府衙门口,早已有人在等候,见阿南来了,立即延请她到正堂。
阿南进去一看,几个穿着官服的大员站在堂外,大气都不敢出,其中甚至还有卓寿和卞存安。而葛稚雅正跪在堂上,旁边一个文书在录口供,前面只坐了朱聿恒,正在问话。
“这算不算私设公堂啊……”阿南暗自嘟囔着,又想,把衙门官员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占用了衙门正堂,这私设的排场还挺大啊。
她向卓寿点了点头,在众人们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惯常的笑容往里走。见朱聿恒所坐的几案旁边已经摆好椅子,便无比自然地坐下,贴着椅背懒洋洋地瘫着。
朱聿恒见她来了,示意旁边的文书将口供送给她过目。
阿南翻了翻,见卓寿与卞存安的口供都在上面,连葛幼雄都被传召来了,显然葛稚雅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只听朱聿恒问:“葛稚雅,你的共犯卓寿与卞存安都已从实招供,你的兄长葛幼雄也指认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对自己二十一年来冒充太监卞存安、隐瞒身份混入宫闱一事,还有何话说?”
“我……认罪伏法。”事到如今,葛稚雅无从抵赖,不得不应道。
“你为何要借徐州大火,冒充太监?”
葛稚雅这一夜在州府大牢显然并不好过,面容枯槁憔悴,似比她这个年岁的人更显苍老:“我……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身边所有姐妹们、姑嫂们,出嫁后大都不幸,因此我不愿成亲嫁人!”
阿南听着,目光落在葛幼雄的供词上。
葛家是大族,葛稚雅这辈有十二个兄弟姐妹,上头有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她在家中排行第十。
葛家大姐嫁的是官宦子弟。葛家事发后,对方怕被牵连,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夫家都回不去的大姐,走投无路撞死在了夫家门柱上。
五妹出嫁后三年未曾生育,备受公婆嫌弃,因不堪使唤毒打,跳河轻生了。
八妹倒是嫁了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惜生孩子时血崩,一尸两命就此撒手人寰。
十一妹在家变时年纪尚幼,匆匆许给了一个商户,与家人断了音讯。多年后葛家四处寻访,才知道男方是骗婚的,她被卖到了窑子里,早已香消玉殒。
家中一干姐妹都遭际凄惨,只有葛稚雅仿佛前世烧了高香。但现在看来,这也全都是虚假的,葛家这一门,确实没有幸运的女子。
“我凭什么要伺候陌生的公婆姑嫂,凭什么要将一辈子埋葬在锅灶之间,凭什么要由别人掌握我的命运!草木一般随意朽烂的人生,绝不是我葛稚雅想要的那一种!”
阿南默然听她说完,掩卷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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