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的眼睛才模糊寻到一点亮光,是阿南手中举着的一束微光,碧光幽荧,照亮了他们周身。
“醒啦?”她俯身专注地望着他,微光照亮了她的眸子,灿亮如昔,里面饱含的关切驱散了周围的暗寂,将沉在黑暗阴冷中的他重新拖回了人世。
她手中所持的光芒,正是“日月”上的夜明珠。见他只茫然望着自己,阿南想到他山河社稷图发作,又呛水昏迷,便轻轻将他上半身扶起靠着,让他舒服一点。
失去意识前的一切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在那湍急的水涡中,紧紧抱住他、也被他所紧紧抱住的,确实是阿南。
心口弥漫着安心的暖意,借着幽微的珠光,朱聿恒靠在她身上,艰难转动眼睛,终于看清了身处的世界。
他们在一个狭长的潮湿洞穴中,周围全都是水,唯有中间一块突出的石头将水面分为两部分,给阿南与他提供了栖身之所。
“猜猜这是哪儿?”阿南问他。
他缓慢转动脖子,四下看去,而阿南让他倚坐在洞壁上,起身以手中的夜明珠照亮了对面墙壁。
只见洞壁上凿着两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春风不度玉门关。旁边是小小一个长条凹痕,中间搁着一支骨笛。
朱聿恒恍然想起之前阿南对他描绘过的情形,愕然问:“我们被卷入了……水城洞窟中?”
“嗯。我估摸那青鸾自此而出,机括有如此巨力将它推出,也必有强悍的后坐力,因此造成了旋涡,将我们卷回了此处。”阿南若有所思道,“关先生天纵奇才,必定是借助了这里的地势力量,不然,他一介凡人,如何能制造出这般震天撼海的机关?”
朱聿恒对机关阵法之学涉猎尚浅,见阿南都推断不出是何手段,便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目光看着那支骨笛,艰难道:“不知江白涟他们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来了?”
“应该是的,我当时看到他们了。只是和我以前猜测的一样,地下洞窟似乎并非只这一处,如今不知他们被卷入了哪里,希望他们也能和我们一般幸运才好。”阿南担忧道。
朱聿恒勉强振作精神,道:“江白涟身手不凡,水性更是万里无一,我相信他会护好绮霞的。”
阿南叹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说:“只能希望吉人天相了。”
海中洞窟幽深阴湿,他们身上又都是湿漉漉的,寒冷让他们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两人肩膀相抵,让这湿冷的洞窟仿佛也温暖安定了些。
阿南靠着他的肩膀,想起什么,一手举起“日月”,一手拉下他的衣襟,照向他的伤处。
朱聿恒也恍惚记起自己落水后身上血脉剧痛的那一刻,借着阿南手中的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颈肩与胸外侧。
幽荧碧光之下,他们看见那条血色浅淡的阳跷脉,一时面面相觑。
想象中的可怖血线并未出现,他的阳跷脉只显出浅浅红痕,反倒是他锁骨旁被阿南剜过的痕迹,因为泡了海水而伤口翻白,看着更为可怕。
他艰难抬手覆住这针刺般疼痛的伤口,抬起眼望向阿南,却看到她脸上渐显出一抹若有所悟的笑意。
朱聿恒望着她脸上的笑意,不觉问:“你当时……发现了什么?”
她将他的手取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伤处,确定只是皮肉之伤,才道:“阿言,我下水后看见你血管在突突跳动,便想着是不是该如上次一般,先将淤血清掉,让你的意识及早清醒过来。于是我确定了跳动之处,朝着那一点割了下去——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将当时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对他说了一遍,朱聿恒虽精神不济,但他何等机敏,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手去摸日月上的弯型青蚨玉,而阿南干脆拉出一片,用手指在上面轻弹,其他玉片便此起彼伏,竞相发出清空的声响,在这山洞之中如仙乐奏响,久久回荡。
“我之前受伤寻医之时,曾遇到一个妇人带着女儿看病,因婆婆恨她连生数个女儿,便在女婴身上扎针,以求不要再来女胎。那女孩当时也颇大了,她体内藏着那些针刺,居然侥幸如常长大……”
“世间竟有如此恶毒妇人?”朱聿恒听着她的话,脱口而出之际,又悚然问,“难道说,我身上这玉刺,也是如此而来?”
“确有可能,按照那玉刺外面包裹的血肉来看,可能已被植入有十数年了——我猜测,可能在你尚不记事之时,有人以淬毒青蚨玉制成细刺,又以某种手法隔绝毒源,将其扎入你体内,是以你一直毫无察觉。”阿南说着,又以手弹了弹青蚨玉,道,“我知道有些阵法便是以青蚨玉驱动,在最关键的机关阵眼之中设置一片母玉,设阵者手中留一片子玉。必要时击碎子玉,母玉随之破碎启动机关,这样便不需自己身处阵中亦能操纵。而如今看来,对方是反向利用了这个方法,要以阵法来操控你的生命。”
“所以,对方利用青蚨玉应声的特性,在我体内种下了子玉,又在关先生当年所设的机关之中埋下母玉。如此……六十年一到,机关一处处启动震碎母玉之日,便是我身上子玉破碎、毒性发作,山河社稷图一条条发作之时?”
阿南点了一点头,说:“有可能,但目前都还只是我的猜测。”
朱聿恒默然按住自己胸前那几条狰狞血线,低低道:“山河社稷图按照奇经八脉所设,所以我的体内,还有四根淬毒的青蚨玉……”
就像四只静静蛰伏的凶兽,只等关先生其他阵法启动之时,子玉破碎,剧毒随经脉游走,山河社稷图剩下的四条血线便会呈现,最终如毒蟒缠身,彻底绞杀他所有生机。
阿南沉默地再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血痕,将他的衣襟轻轻理好,说道:“阿言,若这次我们有幸生还,你回去可以查查看小时候接触过的人。另外就是,看看有没有办法确定它们在体内何处,是否能将其取出。”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摸索着握紧了她的手。
距离山河社稷图的秘密,终于又近了一步。可惜,是在这般危急情境之下。他根本不知道是否有办法与她安全逃离,回去拯救自己。
两人在朦胧幽光之中,双手交握,似可凭着这点肌肤的触感汲取对方身上的热意,来抵挡此时的彻骨阴寒。
她停了片刻,又俯身贴近他的耳畔,压抑气息,以极轻极轻的声音道:“但是阿言,这还有难以解释之处——青蚨玉纵然会应声,那也要经过极精确的手法,而且超过一定距离便无法接受感应了。对方要如何才能保证阵法发动之时,你就在近旁,近得足以让身上被植入的毒刺因共振而破碎呢?何况按照常理来说,那次西湖与钱塘湾的距离,隔了千山万水,我不信那母玉能引发你身上的子玉破碎。”
朱聿恒心口微震,但声音亦与她一般,压得如同呓语:“你是说,真正控制我身上子玉,让它与杀阵同时发作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身边?”
阿南低低“嗯”了一声:“这也解释了,你第一条血脉为何会发作两次。我想,或许是对方以为蓟承明能引动地下阵法,所以在你身旁击碎了母玉,让你的子玉发作,谁知蓟承明功亏一篑,而你的毒刺后来在地下又与母玉应声发作,才造成了发作两次的假象。”
“所以,对方手中必定有控制我的母玉,同时也知道关先生那些阵法的详细情况,才有机会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身处绝境,虚弱无力,可朱聿恒的口气依旧沉静而坚定,“只要我能出去,这恶毒小人定然无处遁形!”
两人不再说话,似乎这昏暗洞窟之中蛰伏着那股威胁他们的力量,在时时窥探他们。
静静倚靠了片刻,阿南站起身,说:“之前你昏迷时,我去看过外面的情况,青鸾海啸一直震荡在水城周围,根本无法出去。我再潜水去看看外面的情形……”
她说着,往外面的水面走了两步,然后“咦”了一声,脚在水面量了量,声音顿时发紧了:“水面在上涨!”
朱聿恒一惊,问:“这里要被水淹没?”
“是……外面水涡乱卷,动荡的水势必然影响到里面,海水倒灌也在所难免。”阿南估摸了一下仅剩的范围,道,“只有一丈方圆了,若这水再漫上来,我们只能及早潜水,下去寻找别的洞窟,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容身之处,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他们都是心中雪亮。
否则,海水淹没这里时,他们将注定无处可逃。
朱聿恒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手扶着墙壁,勉强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道:“你去吧,一定要逃出去,我们不能两个人一起被困在这里。你出去后,若有机会,可以带人下来救我。”
阿南自然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随时会被淹没的水下洞窟中,怕是绝难有生还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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