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道:“这个倒很简单。卓寿是被流放的,而敦煌又是军镇,寄给军中司仓的信,驿站必有登记造册的,稍等一等吧,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玉门关今年地气倒是暖和,前几日一场小雪下过,很快又是晴好天气。
玉门关遥遥在望,周围一片荒凉,风吹起沙子如流水般涌来。
阿南赶紧背过身去,拉起纱巾蒙在头上。
道旁草木已彻底绝迹,眼前再也没有任何绿色,天地只剩下苍茫黄沙,令阿南想起被关先生刻在阵法中的那千古名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蓦的,一只金碧色的孔雀在灰黄沙漠的半空翱翔而过,那鲜明亮眼的色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犹如神鸟降临。
驼队一行人都因为这亮眼的孔雀而精神一振,以为是神迹。唯有阿南抬眼看了看,目光随之转向孔雀下方的玉门关。
连天相接的黄沙平原中,玉门关残存的方形城墙之下,傅准正一身黑衣站在日光的背后,静静等待她到来。
他的肌肤苍白得发光,在衣服又是纯黑,站在苍黄的背景之前,天地灰黄,而他如一幅水墨画,温润而诡异,与这个衰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双比常人要幽深许多的黑瞳,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眯起,露出攫人的光彩。
阿南从马上跃下,将蒙在头上的纱巾一把掀开,透了口气。
在这无遮无掩的沙漠上,唯一可以挡风沙的地方,只有傅准所处那片残垣背后。
但阿南可不敢往他旁边站,只抱臂靠在墙边,宁可吹点风沙。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回到自己肩上,似笑非笑地捋着吉祥天的尾羽,斜睨着她:“如此千辛万苦来找我,我一时倒有些感动了。”
“哼,谁找你?”阿南翻他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奔波?”
“口口声声殿下,啧……一门心思只有他,明明我认识你的时间可比他早多了。”傅准捂胸轻咳,有点幽怨道,“可怜我拖着这副残躯,劳心劳力孤苦伶仃在这儿办事,结果你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我心中这委屈也不知道该与何人说……”
“少给我装模作样,赶紧带我看看玉门关这边的情况。”阿南看见他这模样就来气,“祸害遗千年,区区沙漠,能奈你何?”
说着,她拉上头巾遮住日头,抬脚向着方形的小城内走去。
当年宏伟的玉门关,如今已只剩了残垣断壁。千百年前沙土夯筑的城墙依旧伫立在风沙之间,残破不堪,不再有人驻守。
登上城门,阿南朝四下望去,只见长风呼啸中,黄沙漫漫。天地相接处唯见昏黄起伏,尽是沙漠。
明知道青莲盛放就在玉门关百里方圆,可一时要找到,谈何容易。
“此次西来人手充足,这几日我们便以这玉门关为中心,四面八方每日向外梳篦辐照,寻找阵法痕迹。不过目前尚未有什么发现。”傅准抚着吉祥天的翅膀,问,“你不是一向与殿下形影不离的吗?怎么今日一人大驾光临?”
“他要去祭奠前几次北伐时牺牲的烈士,我不便跟随,左右无事,先过来了。”阿南手扶城墙,四下张望,“毕竟这里是地图上明确标记的方位,很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南姑娘说什么,我们就遵照你的意愿行事吧。”傅准微微笑着,慢条斯理道,“毕竟,你与殿下关系可不一般,别说我这种挂个虚名的,就算是韦杭之诸葛嘉这种正经官身,也得听你的。”
阿南揉着自己的手肘伤处,觉得它依然在隐隐作痛:“怎么,殿下看重我,傅阁主不开心?”
傅准云淡风轻道:“怎会,世间种种自有因果,各取所需而已。”
阿南冷哼一声,想说阿琰与她关系非比一般,可话未出口,心下忽然一跳,升起了一丝疑窦。
阿琰素日如此谨慎自持,为何竟能将三大营的令信交予她这个女海匪?他在顺天才将此物送给她,说明是得到皇帝许可了的。他所做一切的背后,应该是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可……若说阿琰可以为她不顾一切,那么皇帝又是为什么而首肯呢?
抬头看见傅准似笑非笑的神情,阿南又察觉他如此发问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哼了一声便将隐约的不安抛诸脑后,只指着周边荒漠中依稀呈现的一痕村落,问,“那边有人居住?”
傅准眯眼看了看:“有数十户人家住在那儿,靠山后绿洲活下来的。”
“有人就好。”阿南喝了两口水,转身便往下走,“我过去看看。”
傅准见她蒙好面巾,骑上骆驼便向那边出发,他追了上来,问:“难道说,因为地上的实物难寻,你们想找找那些看不到的痕迹?”
“若真是土阵法,那么很可能会藏在地下,我们在这片荒漠之上,如何才能定位?”阿南眼望前方,随口问,“你带人在这儿搜寻好多天了,还不是一无所获?”
傅准无奈望她一眼,正要诉苦,她已经“哼”了一声,道:“我看,就算你有发现,也不会告诉我们的。”
“南姑娘怎么可以冤枉我这般赤胆忠心为国为民的人?你知道这些天,我这虚弱的身子是怎么在沙漠中熬下来的吗?”
阿南一拍骆驼,懒得搭理他。
傅准又问:“所以,你们想找的,是人,而不是物?”
“六十年一甲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关先生在这边设置阵法,若有年轻人目击,未必不可能记到现在。”
“有道理,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南姑娘。”傅准拊掌,皮笑肉不笑道,“只是,这茫茫沙漠,活着就不容易,要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更难了吧?”
“那也比你在这儿无所事事消磨时间好!”
到了村子中,阿南惊喜地发现,原来村子翻过两座沙丘就有片绿洲,甚至拜穿井所赐,村后平原还能垦出几块麦地,是以村中人能一直在此繁衍生息,如今有七八十户人家,年逾古稀的也有五六个人。
排除了两个五十多年前嫁来此处的老婆婆,村长请来了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问起六十年前附近有没有异常所见所闻,众人都是摇头。
“那么,附近有没有什么花,或者像花的景色之类的?尤其是像莲花的。”
阿南细细询问,可惜一无所获。她只能起身请村长送几位老人回去。
其中落在最后的一个老头,伛偻着背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又慢慢走了回来,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欲言又止。
阿南记得这老人是村里一个羊倌,如今已经七十有三。他饱经风霜,脸皮皱得跟老树根似的,倒是精神矍铄。
阿南看他这模样,忙问:“老人家是想起了什么吗?”
他坐回阿南面前,迟疑道:“小娃儿,俺活了七十三咧,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可俺心里有件事儿啊,记了六十四年,怕是到了阎罗殿,俺也忘不了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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