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冒出头来的煞气,被无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倾风停住步伐,偏头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长终于带着族人离开妖域,此时就站在众人东面。
“陈倾风。”少年村长两手抱胸,依旧是光着脚,两腿布满泥泞地站在山道上,不顾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见。好要多谢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轻快道:“没想到啊,三百多年后,我还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阳……哦,没有太阳。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错。”
他赤着的两只脚逐渐化为深色的树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极的可怖修为,也在与煞气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后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从容,笑意无畏地看着众人。
少年洒脱地说:“我等本是长于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脉灵气蕴养,才能存活三百多年。与它同生共死,也是应当。这三百年间苦心修炼,而今还道于龙脉。只是我身后的这些孩子,终究还不谙世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照养。”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后,睁着乌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胜过于恐惧。
倾风迅速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说了,都认我做师父,或是入我陈氏,记在我师叔们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抚养。”
貔貅不客气地道:“想得好美!都抢走啊?我映蔚难道养不起吗?”
也狐主也难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说:“随我去平苼也不错。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侧走出一名大妖,化为原形,疾驰至少年身侧,屈膝趴下,引几名小童坐到背上,伏着他们往山下奔去。
了却后顾之后,少年长松口气,说道:“无挂碍了。”
他回过头问:“你们有什么想说?”
曾收留过倾风几晚的那位青年率先开口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带酒。我此生还没喝过外面的酒,据说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别叙温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定为你取来。”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飞向不远处的营帐,取来一坛清酒,抬袖一挥,将其抛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头痛快饮酒,喝了个酣畅尽意,不说好坏,将酒坛倒转过来,对着地上一摔,潇洒笑道:“别无所求,去也。”
他两手掐诀,周身妖力迅速溃散,融入脚下山体。
霎时间,狂狼翻涌的煞气往下矮了几寸,自他脚边,草木重绿,枯树重春。
青年化为苍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几缕根须缠绕包裹,缓缓拖向后方那棵顶立天地的神树。
边上一位美妇人两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头的粉色小花,别在耳后,莞尔轻笑道:“想当年,我还想做人间最逍遥的剑客,只可惜后来,连人间的天也不再见过。”
她略带怅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电光交织的厚重积云。阖上双目,身形化为无数瓣纷飞的红花。
竟是一位修为比衍盈还要高上许多的花妖。
霎时间花雨铺满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为散尽,同被树根拖回神树。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线、留一线,不定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那位喜欢研究草药的黑皮青年,嘴里喃喃自语几声,不待众人听清,跟着舍身赴难。
一妇人恭敬行礼,温声开口:“请问先生,桃桃怎么样?”
“听话着呢。”倾风用手指比了比,“长高了那么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剑法,她竿头直上,天资过人,不过总是悄悄偷懒,以为我不知道。”
妇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请先生多费心。”
两手掐诀,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为。
边上的粗犷壮汉对着林别叙用力一挥手,主动道:“我儿子你不用说。我自己清楚。他没磨得你们撞墙,已是乖巧收敛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确实不怎么禁打,还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别日日都来。”
林别叙轻笑摇头:“小子聪慧,一点即通,我何必打他?”
壮汉握住身旁妇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吗?怎么不说了?”
妇人拍了他一下,佯装发怒道:“早都说过了,不必再说一次。说多几句你又要念我烦人。我才不想最后还要落你几句闲话。”
壮汉比手起誓,连连喊冤,恨不能一证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皱个眉头都不能,何时说过‘烦’字!”
二人深深对视,相望而笑。
更多是对着素昧蒙面的生人,没什么遗言好留的大妖。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
少年一脸旷达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别听外面的妖如何贬低厌烦人族,妖族素来是很喜欢跟人族通婚的。血脉能觉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觉醒不了,起码也是个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余年,还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后再无他人。
少年依旧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
斜来的风雨毫无收敛之势,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满溢出来,朝着低矮的山崖下淌落,连成一段细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众人屏息之中,龙脉下的煞气再次蠢蠢欲动,浮涨上来。
少年听着耳畔四伏的龙吟声,遗憾道:“有点调皮了啊,老龙兄。再不出来我们真得给你陪葬了。”
赵鹤眠摘下头上斗笠,解开身上蓑衣,沐着雨水上前,豪放笑道:“当真是岁月如流。当年我入少元山,与你相会时,才不过是个后生小子,感觉天地都没闯过,头发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树下,萌你庇护二十余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赵鹤眠一身布衣,昂扬走向少年,行步之间,将少年曾赠予他的龙息归还于山脉,又以遗泽竭尽全身妖力,压制谷中煞气。
少年热情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老友……不,我是见过你,不过你还是第一回 见我。有机会真想同你一起吃饭。你这混蛋每日在那树下报菜名馋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这有何难?”赵鹤眠站定在他身侧,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气虚无力地笑道,“我请客。吃得起家常便饭。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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