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度尼斯拉开了矮柜的柜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那声音听起来并非是拉开了一个柜子,而是推开一扇厚重的、尘封已久的巨门似的。
“找到了。”亚度尼斯的声音里沾染了一点愉快,“我就知道被我放在什么地方。”
他合拢柜门,转过身,带着手中的琴盒返回座位,而后在伯蒂的注视中打开盒子,取出一把有些陈旧的小提琴。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亚度尼斯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琴面,仿佛这不是什么木质的乐器,而是情人的肌肤。他的指腹下,提琴的琴面如焕发了生命一般,呈现出极为柔软细腻的质感。
伯蒂认不出来这把小提琴是否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也不清楚这把小提琴是否技艺精湛。
他只能笼统地看出这是把漂亮的小提琴,古老,且被保存地非常完好。
亚度尼斯取出琴弓,将小提琴放到膝上,略作调整后,他拉响了它。
明净清澈的乐音从他指下跃出,伯蒂简直在错觉中见到空气中漂浮的乐符。闪闪发光的荧粉在飞舞的乐符中漂浮,五光十色,炫目夺人。
很难说出这乐声究竟是哪里好听,甚至于你也很难说出乐声好听,因为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特点。一切感受好像都只是种错觉,就像一个人回忆起印象深刻的初恋,理智上清楚ta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缺点,也有不足,可所有的理智,都不会影响到回想时初恋所留的感受美好温暖得失真。
那也是足够真实的失真,在幻想和真实之间取得了精准的平衡。
但伯蒂依然有些失望。
他不是失望与乐声不够动听和梦幻,他失望的是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可怖的气息在音乐中若隐若现,没有生命正悬在蛛丝上的惊险痛击他的心脏,没有绝望感堵住他的呼吸……
没有阴影笼罩住他,让他在濒死的寒冷中战栗。
这乐声仿佛浸透了理智。它美极了,却透出十足的清醒,那仿佛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理智感从音符中渗透出来,稳固了他的精神,也激活了他的灵魂。
好吧。先生当然非常可怕,身处这栋房屋中时伯蒂没有一刻不在忍受折磨,但是,难道他不也正受此吸引吗?
他需要这道创口。
他需要感觉到自己的内在正被恐惧从创口中挤压出去,就像他自己正迫不及待地逃离这幅肉囊一样。
来自深处的痛苦让他恐惧,将他封存在肉体之中,然而当他在这里,面对着亚度尼斯,更加浓重的恐惧撬开了驱壳,令他感到一种……释放,自由,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活。
无时无刻,他都在感觉到那道创口正在扩大。
脓血由创口溢出,脂肪在创口四周腐烂,他感觉到内部的血肉正在溶解,而皮肤变成了一件不再贴身的、松垮的假衣。
他换上了新衣,陶醉不已。
然而这乐声,它刺穿了浓雾,也刺穿了他的内心。
伯蒂忽然前所未有地恐慌和迷茫起来,他回忆着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它们是怎么存在的?他——他被吃掉了?他还活着,这不——等等,他遇到的那些人才更加——
悠扬的乐声使他更加清醒,也更加昏沉,伯蒂挣扎着发问:“先、先生,这首曲子,这首曲子……”
亚度尼斯放下手中的琴弓,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回琴盒,合拢盒盖,把琴盒轻轻放到桌面上。
歇洛克从桌面上拿起琴盒,打开它,用手指拨动了几下琴弦。
“华生,有人动过我的小提琴?”
“赫德森太太帮你换了新的琴弦,或许还保养了一下。”华生回答,“这可不像你会问起的问题,福尔摩斯,你中枪的又不是脑袋,还是说,受伤这件事让你的智慧无法灵活运转了?”
“别打趣我了,我亲爱的华生。”
歇洛克拿起琴弓,放到鼻尖下深深地嗅闻,一股奇异的腥咸香味充盈了他的鼻腔,还带着一点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你知道赫德森太太是用什么保养小提琴的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对小提琴一窍不通。怎么?赫德森太太做错了什么吗?”
歇洛克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取出小提琴,将它夹在腿间,快速地拉了几个音节,这才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琴弓。
“没有,华生,恰好相反,赫德森太太做得太好了。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究竟用了什么东西给我的小提琴做养护。”
“还能用什么东西?”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福尔摩斯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整了整舒适的室内衣。他环视一周房间,目标明确地走到楼梯口,就在这时,赫德森太太上来了。
“你还是坐着休息比较好,歇洛克。”爱丽丝端详着福尔摩斯苍白的脸,“你用了我给华生医生的特效药吗?”
“我不会随意使用来历不明的药物的,赫德森太太。”
“听您这么说可真叫我伤心,华生医生,难道我还会对我的房客做什么坏事?”
爱丽丝的唇边浮现出一缕微笑,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实在是不怎么符合她如今的年龄,但华生丝毫没有觉察到异常之处。福尔摩斯倒是紧盯着爱丽丝的脸,神色稍微恍惚了一下,然而这种神色很快就消失无踪,他的表情也恢复如常。
“请千万谅解,赫德森太太,我绝无怀疑你有坏心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
爱丽丝一笑,转头对福尔摩斯说道:“我给你带了烟斗和烟丝过来,也许你会想试试。”
福尔摩斯皱起眉,“不用麻烦,我记得……”
“你的针管和药我都扔掉了。”
福尔摩斯大叫起来:“赫德森太太!”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