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重重地关上,希克利屏息,等到查尔斯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才从窗子里翻出去,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游轮最顶端的平台。
他刚站稳就被吓了一跳。
“雅各!”伊芙琳热情地招手,“快来。”
伊薇没有陪她,希克利放松下来,走到伊芙琳的对面坐下。
“你刚才干嘛去了?”
希克利想也没想地说了实话:“在后面吹风看海,之后碰到杰和查尔斯吵架,就听了听。”
“姐姐的那两个新助理?他们不是一对吗,姐姐说他们感情很好呢。”
“感情……是挺好的。他们在讨论孩子的事情,听起来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吵过很多遍了,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伊芙琳猜测:“他们一个喜欢孩子想要孩子,一个不喜欢不想要孩子?”
“听起来他们都喜欢也都想要,但是没办法在得到孩子的方法上达成一致。杰想要领养,而且听起来只想要一个;查尔斯似乎是想要找代孕,要两个孩子,他和杰各自一个。”
伊芙琳一边听一边点头,希克利说完了,她还是一副等着他继续说的样子。希克利清清嗓子,说:“他们就吵了这些。还提到了狗,杰指责查尔斯说查尔斯对待他们各自的小狗喜爱程度都不一样,对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杰的狗叫芭蕾,查尔斯的狗叫凯撒。”
“好土的名字。”伊芙琳皱着鼻子。
希克利心想安迪也不是什么好名字吧……不过,他也差不多知道伊芙琳的意思。安迪一听就是随意、可爱的小狗,不那么认真,但又很喜爱。芭蕾和凯撒听起来就太用力过猛了,反而显得很土。
“不过,既然他们想要孩子。”伊芙琳说,“为什么不自己生呢?”
她很糊涂似的,充满困惑地看着希克利。
希克利也糊涂了,同样充满困惑地看着伊芙琳。
“他们两个都是男人……”他试探性地说。
伊芙琳不明所以地点着头,重复道:“对啊,他们都是男人。”
希克利发自内心地认为他的话已经给出答案乐,然而伊芙琳不这么认为。
她继续问道:“所以他们为什么不自己生呢?”
这事情我没法跟你解释,希克利想。
好在他对类似的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了,这种时候只要转移话题就好,伊芙琳并不会强求一个答案,其实如果他的态度更强硬一点的话伊芙琳根本不会再问第二遍。唉,就怪他自己,面对伊芙琳的时候他的口气根本硬气不起来……
“你姐姐是为了避免和助理,”他抬手胡乱比划了一下,含糊带过了这里应有的词汇,“所以才挑了这么一对的吗。”
“姐姐的话,我想她只是觉得他们很有趣。”伊芙琳果然顺着往后说,“因为姐姐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和唯一的优点就是性感,所以她对所有‘有趣’的事情或者人都很感兴趣。”
“哈。”希克利说,“我还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已经不会想那么多。”
他看不出来伊薇会这么想。她显然是那种自信心膨胀到极致,坚信全世界都会对自己产生想法的人(是不是人还需要打个问号)。她实际上也确实是。
那澎湃的、纯粹来源于肉体的魅力是如此旺盛,仿佛从天空劈下的闪电所孕出的恐怖山火。
说得难听点,假如她的性格更迷人,脑子更好使,那反而是一种减分。
别把她当成一个人看,就当她是个迷人、性感的肉弹,凝视她,唾弃她,渴望她,塑造她——那将令她完美。
她现在就很完美。
伊薇其实还是比她表现出来的更聪明一点。起码她确实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
“姐姐以前还是有点在乎的。现在她就彻底不把自己当人看啦。她说话的时候都会用‘人类’这种词呢。这样很好啊,她开心的都好。”伊芙琳说,“你喜欢姐姐吗?”
希克利把这个问题看得很严肃。他认真地审视了内心,考察了全部的想法,最终他回答:“我羡慕她。”
“我有时候也挺羡慕姐姐。”
希克利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比伊薇强一万倍你羡慕她做什么,该她羡慕你才对吧。
“她不够强,不够聪明,虚荣、偏执、自私,不负责任,但是,她一旦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就会奋起反抗。她的反抗也很拙劣,大部分时候其实更多是助长了敌人的气焰,假装赢了实际上是吃亏了。但是,她还是要反抗。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就滚进泥地里,又叫又嚎,手脚乱蹬,鬼哭狼嚎,歇斯底里。她溅起来的泥点子让人们躲开,其实别人是在嫌她脏乱难看,她却昂首挺胸,表现得像是自己赢了。她其实也知道这么做毫无用处,事与愿违,适得其反。但是,她还是要反抗。她每一次都表现得像自己赢了,每一天都表现得像自己赢了,她要告诉每个人自己赢了,她坚信自己赢了。”
伊芙琳转过头,望向海面,眼中闪烁着整片海域的粼粼波光。
她又转回头,凝视希克利。
“我想姐姐永远不会赢。我想姐姐知道她没有赢也不会赢。但是,她还是要反抗。”伊芙琳说,“好狼狈啊,我的姐姐,让所有家人丢脸。但是,她还是要反抗。”
此情此景,此番对话,希克利实在是没有说话的余地。
“我的姐姐,是个斗士。”伊芙琳轻声说,“我好羡慕啊。”
第134章 第五种羞耻(6)
海上的光线很亮,天空似乎是有点云的,但并不浓郁,远远起不到遮蔽阳光的作用。伊芙琳的珍珠发卡在阳光下发出孱弱的光晕,细小而灼亮,仿佛一粒粒钻石。
漫长的安静。
太漫长也太安静了,然而希克利完全找不到话说。他的脑子空茫一片,只沉浸在伊芙琳平静无波的讲述之中。
他读过伊芙琳所写的全部故事,她在书中的口吻和真正说话时的口吻完全不同。她的故事更像电影,充满画面感和蓬勃的运动感,摄像机在高速运行,紧跟着角色的动作,在那时候根本无法捕捉到人物的细节和情绪,一切都要靠观众自己在事后回忆和想象。
然而她真正说话时,语气却像文字一样平缓。她说话就像写作,完整、饱满,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构思好了整段话的起承转合,只等待合适的时机让所有话语喷涌而出。
“你你……你说得真美。”他最终有点结巴地说,“有一点像在说童话故事,但是更像是你自己在说话而不是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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