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心焰,烧着对未来仕途的无限憧憬,对匡扶社稷与辅佐明君的无尽热忱。
自与二十岁的唐子玉初见起,周粥就笃信这个五品的小小侍御史总有一天能站在朝堂中上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
如今她料想成真,可有一事,周粥却是想错了。
那晚御书房中,唐子玉口中提及的那个及至近来才发觉可爱的姑娘,从不是旁人,只是那一番倾诉衷肠于彼时的周粥而言还太过晦涩,竟至误解。
也就是与沈长青在一起后,周粥体察人心的功力才突飞猛进,比之前糊里糊涂近二十载人生中的心思都要细腻了百倍不止,这才在回顾过往这段时间唐子玉的种种言行表现后明白了他那份被自己视若无睹的心意。
但她终究没有什么可回应他的,便只能继续选择视若无睹。只盼唐子玉在陷得还不算太深之时,早早淡忘,再觅佳偶……
周粥也怕自己会等不及那日,曾想过要为唐子玉留下一道空着女方姓字的赐婚诏书。可提笔才写了个开头,转念思及哪有活人奉死人之命成亲的道理?算办喜事还是办丧事呢着实晦气,便及时悬崖勒马了。
“陛下?”
小灯子见周粥在御书房的门前阖目立了许久不动也不言,忍不住出声轻唤。
跟在天子身边这么多年,他能观察到她近日的眉宇间总掂着几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思量。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般神色,却不曾这么频繁显露于面。
仿佛山雨欲来的不安前兆。
“无事。”周粥睁眼,对上小灯子隐忧的目光,勾唇轻笑间,笼在面上的愁纱又如同海市蜃楼般不见了,只余促狭,“沈侍君想必是等急了,赶紧摆驾青月殿吧。可别整出一出醋漫皇城来——”
“是!”小灯子也笑应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单音听来都明朗许多。
她家陛下与沈侍君呆在一处时总格外欢喜,他也就跟着沾光。
但今夜的沈侍君脸色奇黑无比,殿内那么多琉璃宫灯都没能照亮多少,小灯子可不敢掺和,动作熟练地为自家陛下关紧殿门,非礼勿听地招呼着手下宫人都躲远点儿伺候。
“现在几时了?”这是沈长青开口问周粥的第一句话。
特别像是那民间小丈夫等着外出应酬深夜未归的妻子,一脸气势汹汹的幽怨与醋意,倚在自家的小破屋门外质问,就差手里再拿个搓衣板了。
“都是我不好,让沈仙君久等了——”周粥也不慌,给他倒了杯水,坐过去到榻上,给人递到唇边,笑得特别欠收拾,“来,喝点儿水去去酸?”
沈长青冷笑一声:“君臣彻夜商议这么久,想必口干得紧,还是你自己喝吧。”
“哎,再这样下去,明儿这附近的宫人都得去看牙了!咱们别伤及无辜呀。”周粥于是把杯子搁到一边,又去拽他衣袖,委屈巴巴的,“再说我牙也疼了,晚上牙疼睡不好觉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沈长青总算收敛了些,并赏给她一个眼角余光:“真的?”
他问的自然是她牙疼的事儿,周粥心虚地凑过去在他唇边啄了一口,一本正经地企图蒙混过关:“现在不疼了——刚才想你想疼的!”
但别说,毕竟是个清修了五百年的纯洁醋仙,沈长青还真吃土味情话这一套,再加上唇边温热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更是把他本就硬不起来的心肠给点化成了绕指柔。
“以后莫要再忙到这么晚。睡吧。”他面色和缓下来,轻叹一声,正想熄了灯烛,却被周粥一把拽住!
“我想看一会儿书再睡——”周粥轻车熟路从枕头下摸出本披着《格物论》外皮的话本子,竖起一根手指在脸前央求,“就看一章!”
“不行。”
“不看我就惦记着故事后面的发展,惦记着就睡不着,睡不着我就不舒服——”
“只一盏茶,不管看到哪儿。”
“成交!”
交涉毫无悬念地成功了,周粥欢喜地抱着话本子,大咧咧地仰面往榻上一躺,那被施了改良过的“死缠烂打”的锦被就灵活地把她裹好了。
“这本是百里墨前几日买来送你的?”沈长青盘膝坐在榻尾,扫了一眼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
“是啊。到底是仵作,手巧,造假做旧起来比小灯子效率高。”周粥起先也没留意他话意里的那股子酸味,只想着抓紧时间往下读,唰唰翻过两页后,才察觉鼻间萦绕的醋香里又泡进一筐子柠檬了。
看来今晚只能使出杀手锏才能哄好这醋了!
周粥不舍地暂且放下话本子,也不起身,只抬起纤细的足踝亲昵地挨了挨沈长青的后脊。于是某人原本僵直绷紧的脊背松了松,扭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她,仿佛在问这家陛下又有什么幺蛾子。
“你不吃醋会不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呀?”周粥笑眯眯地调侃他,“后宫里只剩下你我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沈长青愣了愣:“这话是何意?”
“嗯——”吊人胃口似的,她把一个“嗯”字拖得老长,“意思就是,朕拟了道遣散后宫的旨意,只留了今年新进宫的沂州沈氏继续在身边伺候。择日便会颁旨。”
她话音落下后,沈长青抿唇默然了良久。
“怎么了?朕独宠你一人还不开心啊?”周粥故意用调笑的语气问他,又拿足踝蹭了蹭他。
这一次,沈长青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足踝。
由夏入秋,周粥的体质根基差,才不过初秋,这双足就已比旁人要凉上许多了。
微凉的双足被沈长青这么突然地捂在掌中暖着,周粥先是打了个激灵,随即耳根也开始跟着升温,字音飘得没有一丝重量:“你、你做什么呢?”
“吾很欢喜。”沈长青思量片刻,才又斟酌着补充,“只是怕你无趣。吾并非真的想你终日只对着吾一人……只不过,只不过是有时心中难免……”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仿佛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周粥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就算你想,也不可能啊。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唐子玉和百里墨是后宫不见,前朝也得见的。阿燕也还得可着劲儿带着侍卫们巡逻呢!”
“如此,甚好。”沈长青听她这么说,反而舒展了眉头,也跟着笑了。
“等崇州案稍微平息几日,朕就把旨意传下来。”
周粥见这醋坛子的盖儿今夜算是彻底封住了,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得意,正重新把话本子举到眼前,翻到下一页继续读,眼前却忽地一黑!
“一盏茶到了。”
“啊,什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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