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在西州镇上?见过一对年?纪相仿的兄妹,妹妹像个粉白团子,身上?挂着小铃铛,追在男孩身后?脆生生地喊“哥哥”,他便心生羡慕,也想要个百灵鸟一样?可爱的妹妹。
飞霜幼时的确可爱,可惜从七八岁开始便长了一身讨人嫌的牛脾气,凡事都要与他争抢,不似别人的妹妹乖巧。
“结果我真生了女儿,那时你对照微好得不得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想着她,你娘见此便同我商量,要给咱们两家定娃娃亲。”
容汀兰轻声?叹息,面上?笑意转淡,“可惜造化弄人,西州出了乱子,各支驻军也被调得调,遣得遣,我离开西州后?,咱们两家也渐渐失了联络,如今虽有机缘重聚,但你和照微终究是缘分有差,难成良配。”
“容姨,我……”
“如今你在朝中能帮着照微,愿意和她一条心,我很高兴,感激你们杜家。可是照微嫁入宫中,她的身份冒犯不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要她做天下女子的表率,要她忠贞贤德、从一而终,三郎,你要明?白,她决不能在私行上?有任何差池。”
杜思?逐被挑破心事,一时羞愧难当,喉中梗了半天,才嗫嚅道:“只是舍妹胡说,我绝不敢对太后?娘娘有任何僭越的心思?,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他迟迟不敢说。
容汀兰也不甚在意他心里怎么想,她说:“我不做诛心之论,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感情乃自然而生,人难以凭意志自控。但人之礼教,不在于束缚自己?的内心,而在于规束自己?的行为,无论你心里对照微是什么感情,你都不该透露出来,教人抓了你们的把柄。上?次是自家妹妹,以后?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呢?三郎,世间的好姑娘千千万,但大周的太后?只有一位,我的女儿也只剩这一个。”
她言语温柔,态度和若春风,然而句句皆如带刺的软鞭,落在他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烧得他冷汗透襟,脊背生凉。
竹亭中一时悄然无言,温柔清凉的春风将姑娘们的笑声?送入亭来。
容汀兰不想与他闹得太难看,话说到此便开始往回?转,含笑拾起桌上?的茶盏,曼声?说道:“没有缘分的事不必自扰,但咱们两家的亲缘未必止步于此,你这两个妹妹叫人见了心里喜欢,不知可许配了人家?”
杜思?逐微愣,“不知您是想为谁说和姻缘?”
容汀兰笑了笑,“我不爱操心别人家的事,自家就一个儿子,还能是为谁?”
杜思?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语气僵硬地说道:“不行。”
容汀兰微愣,“莫非是两位姑娘都早早定了人家?”
“妹妹们虽然皆待字闺中,但母亲绝不会将她们任何一人嫁给一位心有他属的丈夫。”
“心有他属?你是说子望他……”
刚刚被容汀兰告诫一番,杜思?逐心里正十分不痛快,闻此言,几乎忍不住要破罐子破摔,将祁令瞻心里藏的那些腌臜事一起抖露出来。
“这么久了,难道您还看不清楚么,祁令瞻他——”
“娘!”
话音被打断,照微从亭外快步走进来,像受了委屈的阿盏似的飞扑进容汀兰怀里,摇着她的胳膊控诉道:“哥哥他又欺负我!”
当着照微的面,杜思?逐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容汀兰无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是咱们家的二祖宗,子望敢欺负你?”
照微哼了一声?,埋在容汀兰怀里嘟囔道:“你又偏心!”
此时祁令瞻从亭外走进来,迎上?容汀兰的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容汀兰与他心照不宣,没有多问。
适才照微跟出了竹亭,祁令瞻在数十步开外的桃花树下止住脚步。
他的襟上?落下一朵盛极的桃花,被他无情抚落,见他面色不豫,照微脱口?而出问道:“你又怎么了?”
祁令瞻开门见山问她:“杜思?逐的妹妹说他喜欢的姑娘是你,你怎么说?”
照微颇觉好笑,“你特意引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个?”
“这件事很重要,照微。”
祁令瞻微微压低了声?调,“你给杜家的恩宠已足够惹旁人眼?红,你与杜思?逐之间绝不能有任何不清白的地方,否则你为抬举武将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视为徇私情,不仅文臣会攻讦你,武将们也会为此不齿,怀疑你北伐的决心只是一时为情爱迷了眼?睛。”
照微讶然半晌,“我何时说我喜欢他了?”
“那方才他妹妹说那样?的话,你为何不反驳?”
照微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哥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种话作没听见便罢了,难道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叫人下不来台么?”
祁令瞻语气微顿,“这么说,你对他没有任何私情?”
照微不答,一双清泠泠的秋水目望着他,黑白分明?如银水曜玉。
她反问道:“那你问这些话,也是尽出于公心,半分没有出于私情么?”
“我……”
“你敢说是,我再?回?答你。”
祁令瞻问她:“我出于什么心,对这件事而言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照微拾起落在衣上?的桃花,捧在掌心里把玩,她说:“倘你是出于公心,我就算讨厌你这般质问,也会与你讲清楚。倘你出于私心,那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你多说,你这个假公济私的懦夫。”
她的话不留丝毫情面。
理智而言,祁令瞻觉得自己?应当誓以为公,既是为了有立场劝谏她,也是为了杜绝自己?心中隐秘的念头,须知他的身份和立场,比杜思?逐更不配与她言私情。
可是理智毕竟有限,数番试探与折磨后?,纤薄得如同一触即破的窗纸。
沉默许久后?,他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我问心有愧。”
照微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却又在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后?倏然消失。
他说:“我对你抱有罪孽深重的绮念,这番心思?若不加遏制,早晚会害了你。若非如今国事未定,尚不能放手,我会带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离你远一些,无须再?烦扰你,也无须你舍身可怜我。”
垂目望着沾在衣袖上?的桃花,他嘴角轻轻牵了牵,颇有几分自苦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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