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崔城收回了目光,说道:“我租了五年,明年到期。我现在就开始找房子,找到合适的就搬家。”
魏崔城独居在此,如今来个也是独居的俏寡妇邻居,他觉得将来会有些麻烦——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习惯了独善其身,不想被牵扯之中。至于陶朱——他根本没把这个野丫头当女人看,就是个熊孩子罢了。
两个租客看起来都好打发,陆善柔说道:“如果你找好了新住处,提前搬家,我会把剩下的租金一并押金都退给你。”
“那是自然。”魏崔城没有客气推让,一切都理所当然,账算得清楚,两不相欠。
这时温嬷嬷端着刚烙好的韭菜羊肉烧饼上菜,这是宴会的主食。
陶朱咬了一口,“好香!”又龇牙咧嘴的叫“烫烫烫!”,抱着西瓜啃起来。
韭菜和羊肉是极鲜、气味又极霸道之物,两者混合在一起,包进烧饼里烘烤、融合,咬开之后,食物的气息就像一匹脱缰野马肆意奔跑,没有人会忽视它。
魏崔城吃得七分饱了,本来要告辞离席的,闻到这个味道,坐下来继续吃席。
吃了一个,不够,又吃了一个,后来,连吃了三个。
席间,陶朱大吃大喝,话还特别多,小嘴几乎一刻都不停,且口无遮拦,“陆宜人,听说这房子闹鬼,你以后一个人住,不怕么?”
陆善柔淡淡道:“这世上并没有鬼,即使真的有鬼,他们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他们不会害我的,我怕他们做甚?”
陶朱又问道:“那晚你们家出了那么大事,为何左邻右舍都没有觉察?”
陆善柔微微合上眼睛,片刻,睁开眼睛说道:“元宵夜,京城彻夜狂欢,没有宵禁,烟花爆竹响一整夜,歹徒们在我家行凶时,故意一直放着鞭炮,掩盖了一切声响。”
十四年过去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回忆依然会清晰的浮现在陆善柔的脑海里。
此时,再大咧咧的陶朱也觉察出不对,赶紧安慰说道:“凶徒们已经伏法,砍头的砍头,凌迟的凌迟,以慰在天之灵,想必陆家十六个冤魂已经轮回转世,投胎到好人家了。我住在这里五天了,一直很安静,那有什么鬼。”
“不是十六个,是十七个。”陆善柔缓缓道来,“我姐夫后来拿着一根绳子,就在这颗梧桐树上,自挂东南枝。”
陆家出嫁的大小姐元宵节在娘家过,大姐夫与她伉俪情深,不能独活,殉了情。
这事鲜有人知,刚好一阵夏夜凉风吹来,梧桐树枝摇晃,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有人在树枝上吊着脖子,双脚踢蹬挣扎。
陶朱和魏崔城都觉得脖子上汗毛直竖:这地方更是住不得了!以后每次看到这颗梧桐树都觉得上头吊着一个人!
陶朱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魏崔城似乎不喜听到这些情情爱爱的话语,站起来告辞道:“我还有事,先行告退,多谢款待,改日魏某置一桌薄酒还席。”
这是个不想欠任何人情、与旁人产生任何纠葛的人,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魏崔城走了,陆善柔和陶朱吃到天黑、蚊子开始咬人的时候放散了席。
魏崔城是真的有事,他是训象所千户,管着几十头大象,大象是象征祥瑞的巨兽,皇室各种盛大的典礼都离不开大象,昭现皇家威仪。皇帝每日朝会上,就有六头大象作为仪仗出现。
京城里有两个象房,分别在南城宣武门左侧和皇宫里万岁山的右边。皇宫里象房的大象在各种典礼朝会“当差”,宣武门的大象在驯化,休息。
大象也会累,也要休息,因此每隔一个月,魏崔城会给两处的大象们“轮班”调换,让大象们轮流休假。
为避免路人围观,惊扰交班过街的大象。魏崔城只在夜里宵禁、路上没有行人时进行调配。
夜深人静,魏崔城先带着十几头大象去“上班”,从宣武门左侧象房出发,穿过宣武门里街道,在西单牌楼时右拐,进入西长安大街,沿着宫墙一直走到东安门,由此进宫,走进宫里的象房,然后带着“下班”的大象们按照原路返回。
大象走的慢,就像老大爷似的徐徐迈步,来回完成交班起码要两个时辰,魏崔城骑马跟随,并不敢催促这些庞然大物,大象和他很熟了,甩着鼻子朝他脸上喷粗气。
喷得脖子痒,魏崔城别过脸,摸着粗糙的象鼻,哄小孩子似的,“乖,别闹。”
大象偏要闹,象鼻缠住了魏崔城紧窄的腰身,居然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提起来,放在了宽阔的象背上。
“哎呀,真是调皮。”魏崔城无可奈何的笑了,平日他也就和大象在一起的时候有笑容。
不过,一年以后,陆善柔问魏崔城:“我和大象,你最喜欢谁?”
“大——大——大——”魏崔城结结巴巴“大”了半天,说道:“大——当——当——当然是你。”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且说魏崔城带着大象交班完毕,回澄清坊乾鱼胡同陆宅睡觉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西厢房里,传来陶朱的呼噜声。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姑娘年纪小,呼噜声倒是挺大的。和这个声音比起来,夜里蛐蛐声就像是蚊子哼哼。
不过,更令魏崔城觉得奇怪的是,正房里灯火通明,照着如同白昼般,新房东陆善柔到了此时居然还没有睡!
透过新糊上去的绿影窗纱,可以看见陆善柔伏案写字的倩影,大半夜的不睡觉,她在写什么东西?
魏崔城先是疑惑,而后心道:关我什么事?累了,睡觉去。”
魏崔城倒头便睡,忙了大半夜,次日轮到他沐休,不用当差,睡到日上三竿,被明晃晃的阳光唤醒才起床。
他不喜应酬,沐休日就在家里待着,睡睡懒觉,看看闲书,饿了就出去吃饭,今天他在外头吃了中午饭回来,手里提溜着一个大西瓜,正房的门才刚刚打开,温嬷嬷端着洗脸水进去,嘴上絮絮叨叨:
“哎哟我的二小姐,你昨晚又熬到什么时辰了,这会子才起床……”
不关我的事,魏崔城目不斜视回到东厢房,一刀劈开西瓜,汁水横流,皮薄籽少还是他最爱的沙瓤,他没有继续切,取了铜勺子直接挖着吃。
他半躺在竹塌上,吃着瓜、抖着腿、翘着脚,翻开一本半旧的话本小说,《陆公案》,作者署名是梧桐居士。
除了榻上这本《陆公案》,书架上还摆着《续陆公案》、《再续陆公案》、《包公案》等等话本,他一介武夫,圣贤书看不进去,就喜欢这种流传市井、上不得台面的话本小说。
他尤其喜欢公案类的话本小说,把自己埋进各种案件里,以逃离现实的烦恼无聊,《陆公案》在京城风靡一时,因为主人公就是这座凶宅的旧主人陆青天,梧桐居士以陆青天平生查出的案件为蓝本写成了话本小说,都是身边发生的事情。
借着真实案件、陆家灭门的噱头,且文笔通篇都是大白话,各种市井俚语充斥其中,稍微认得几个字的普通人都能看懂,不识字的听别人照着念,也能懂。
再大的城市,也是普通老百姓居多,因而在市井中畅销,作者梧桐居士赚了钱,接连写出两本续作,《续陆公案》和《再续陆公案》也都卖的不错。
魏崔城手里的的《陆公案》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书页边角时不时卷起折叠,还有滴落的油渍、茶渍、果汁等物,看来他经常拿着这本书下饭。
熟悉到随便翻一页,他都能续上剧情,不需要从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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