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国都广乐,帝极殿。
“不到三百字———”有道女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不至于看这么久。”
她说出了一个在这座大殿里,从未有人说过的称呼:“林大人,还没有考虑清楚?”
“林大人”这个词像是唤起了某种禁忌,坐在案几后的卫晔猛地抬头,他看着斜靠在柱子上、宽大兜帽遮住脸的女人,目光中充斥着某种惊疑不定。有可能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又被一一排除,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最终出现在他心间:
“乐凝?”
“林大人的判断力与记性,果然没令我失望。”
那个戴着兜帽的女人轻笑了一声,抬手掀开了帽子,露出了一张极美的脸,比起那年有些狼狈的初遇,现在已经成了羌国女帝的公主更有气势,昔日的种种好像是她肩头的灰尘,轻飘飘一抚,便全数远去。
“你真是胆大包天,你当真以为你能在卫国来去自如?”
“我敢来,自然是有所倚仗。”在他的注视下,他看到羌国的女帝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手,殿内横梁的阴影里,跳下来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合拎着另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卫晔眼熟极了———
一个被捆成粽子还堵了嘴的逐东流。
卫晔:“……”
明明是人身安全已经危在旦夕的时刻,卫晔不知怎的,竟有些想发笑。
他也懒得去放什么狠话威胁,在公主时流落他国,便能与一国帝王有来有回,半点不落下风,孤身一人能从落天火围攻后,国都大索中全身而退,如今成为女帝,身边有了护卫,想必更是难缠,就算能留下她身边的人,也未必能留下她,卫晔不想白费这个力气。
“你从羌国千里迢迢来广乐,总归不是专程来看我笑话吧?”
即使身边唯一的暗卫都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中,卫晔也并不慌乱,如果只是为了击杀他,没必要让一国女帝远赴他国犯险,之所以会有眼下这个局面,必然是有极重要的事要与他商量,而且事态紧急,容不得书信来往,多方考虑。
被他盯着的女帝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不呢?”
“陛下!”拎着逐东流且靠右的那个人低低地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
“好了,说正事。”女帝指了指卫晔一直攥在手中的那张纸,这是乐凝一开始进入殿里第一时间放在他面前的,也就是这张纸上的内容让卫晔迟疑了一瞬没有喊人,也让逐东流落到了对方手中,“洪水过后的瘟疫,卫国可有解决的方法?”
———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卫晔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卫国对瘟疫有所研究的医者,已经尽数赶往秋思郡附近了。”
“八千六百七十七人。”他对面的乐凝忽然张嘴报出一个人数,“这就是卫国医者努力的结果。”
不等卫晔回答,她又道:
“一万两千四百五十二,‘坚壁清野’的人数。”
卫晔两日前才收到因为瘟疫传染太快,驻守的军队迫不得已先斩后奏,将染病百姓聚集到了一块的消息,因为太过匆忙,消息里只到大致人数,具体详情还要等下一封来信。
他面前的这位羌国女帝,怎么可能比他还要清楚卫国的情况?无非是想要以这样精确的数量和对策,先击溃他的心防。
他道:“你就算是胡诌一个人数,我也无法验证真假。”
“人数你信或不信,都对我无甚影响。”羌国女帝轻笑,“只不过等卫国那些医者研究出救命的法子,就不知秋思郡还剩几个活人了。”
话中明晃晃的暗示,直白又残忍。
“你这是趁火打劫。”
“对啊。”羌国的女帝从旁边拖了一张凳子懒散地坐下,“我知道你更倾向于向萧慎求助,就算不复当初,多年的情谊也无法彻底抹去,多方考量,萧慎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看着卫晔,像是看透了他心里所有的想法:“可萧国没有蓬莱。”
曾经蓬莱的璇霄和疑似蓬莱客的乌子虚解决燕国鼠疫名传天下,如今卫国瘟疫爆发,最有可能终止这场天灾的人选,也非蓬莱莫属。
乌子虚已离世,活着的便只有璇霄,蓬莱璇霄。而蓬莱入世,择羌国为主,侍奉羌帝乐凝———她便是蓬莱唯一的主宰。
“昌黎郡的法子在秋思郡不管用。”她说,“不妨等等裘林县的消息。”
聪明人讲话从来无需多言,卫晔沉默了许久后,才问:“……你早料到会有今日?”
祝凌本来盯着悬空在右上角、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蛛网状的地图,被他话里的意思一惊,不由转过头来:“蠹虫未清,祸患报应,你可以说我趁火打劫,但我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凿开堤坝让一郡百姓死伤惨重,便是再不死不休的仇敌,也不会有如此荒唐的行动。
卫晔再一次沉默。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他总是习惯性的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无论是事,还是人。
“若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对你而言,伪造裘林县的消息易如反掌。”卫晔直视着她的眼睛,陈述着这几乎无解的现实,“我没有办法信你。”
无论过去流落异国的公主,还是如今亲赴他国的女帝,曾经的林瑜,如今的卫晔,都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她。
万余百姓的性命并非白纸黑字寥寥数行,他慎而又慎,不敢有半点差错。
“若你光凭我三言两语就信我,我反倒要重新考虑是否要与你做这场交易。”祝凌在与他讲话的空隙,再次确认了秋思郡如今的情况,迎着卫晔的视线,她发出了邀请,“你要亲自去看一看吗?”
亲自去秋思郡看一看,看一看那纸上的人间炼狱落到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卫晔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他想说他作为卫国帝王,悄悄从皇宫里溜去瘟疫发生的地方太过荒谬,千金之子,怎可垂堂?
以帝王之尊亲身赴险,放在无论放在何国都是会被臣子上书、激烈驳回的荒唐举动。
———他本应该举出很多例子反驳她。
他本应这样做。
可另一种奇怪的情绪在他心中如丝缕般绞缠着心脏,让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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