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沉下脸,“表叔春官里不够忙么,为何还揽下冬官的事做?”
“郡主稍安勿躁。”
武崇训耐心向她解释。
“三阳宫重峦叠嶂,山水掩映,极之宜人,若照往年旧例,圣人七、八月才会出京避暑,偏今年热得早,恐怕五月就要动身,到时不独三省六部倾巢而出,连控鹤府、崇文馆,并近身侍奉的僧尼也要伴驾。”
“竟有这事!”
瑟瑟闻所未闻,“我以为圣人是天下最忙的人,一日脱不得空。”
“行宫不设常朝,日日游宴,各路才子尽去表现,郡主大可从中挑拣。”
顿一顿,着意提醒她。
“圣人好斗,最爱看众人争相竞逐,每每设一题目,公主王孙皆要下场,譬如永泰郡主与人激斗诗词,虽无佳作,那份昂扬的斗志却令圣人赞赏。”
瑟瑟听了失笑,“哈,这算赛狗还是赛马?”
武崇训面色一变,没说出话。
瑟瑟精明却粗野,他一早便知,但总以为她全心向好,肯做高门贵女。
譬如腰悬玉佩,是为压住裙边,避免风来时蓬成个球,可她是活泛人,嫌累赘不戴就罢了,单是站着说话,白银条绣鞋就在裙角下或并或合,没个安生。
马车等得久了,两匹赤红大马昂着头,不耐烦地笃笃顿蹄子。
瑟瑟伸手摸了把马鬃,皇家就是煊赫,她的马在房州也算出挑,出一趟门,轰动全城来看,可是封了郡主她才知道,宗室有那样多的排场。
马鞍赤金的不够,还要烙上银杏叶的纹饰,胸前披彩不够,还要系上拇指大的火珠,革带上垂挂象牙雕饰,辔头上镶嵌红绿宝,林林种种,走在天街上掉了就掉了,车夫懒得捡,后头一大群小童跟着争抢。
鬓发松松笼在腮边,把饱满的日光滤成蛛丝样的金黄,人和马都闪闪发光,她捋着马面上金绞丝的络头,顺过来一圈圈绕在手腕上,十七八颗紫金玳瑁彼此碰撞,声如铃铛,拨弄够了才抬头深深看着他。
“阿耶常常懊恼,说为人子女,十来年未在圣人膝下侍奉,实在不该。我便劝他宽怀,表叔和表哥何等样人?孝子贤孙里的翘楚,难道不比他想的周到,侍奉的精心?”
武崇训听她这样说,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圣人英明,但毕竟上了年纪,愈发固执,喜欢召孙儿孙女随侍,又常为他们一句无心之语大发脾气。他提点瑟瑟,不过是怕她不知深浅惹怒圣驾,怎么就成了溜须拍马之辈?
“表哥性子勤勉谨慎,往日侍驾定然战战兢兢,不辞辛苦,不如今日就别去了罢,府监面前我替表哥遮掩了就是,就说……”
她思忖着挥了挥手,随口问,“就说在陪我阿耶练字?”
瞧他一眼,见他气得,面颊上突起牙床形状,便觉十分痛快。
本来嘛,李唐的正统是李家,武家僭越了十来年,竟还不懂见好就收么?偏卖弄他与圣人熟稔,她反是新来的?
发了一通雌威,瞧武崇训屏气蹙眉,一声不吭,便很得意。
又想原来做皇帝还有这样好处,想去哪儿休闲,有专人打点前后,连伴驾之人都精挑细选,务求她眼睛里看不见一个秃的胖的丑的,喜欢风雅,便有人来附庸风雅,那喜欢英俊,得有多少英俊的才子来俯就……
直到丹桂来扶她登车,瑟瑟还在畅想中艳羡地叹气。
朝辞过来,低眉顺眼地叫了声公子。
“十五株橙花打点妥当了,都是花苞累累的,将好郡主进宫,今日就种。”
武崇训叹了口气,懊丧地挥了挥手。
婉转心思花在瑟瑟身上未必有用,正好比跑山猪吃不了细米糠。
那月亮灯,过后他才知道瑟瑟并不欣赏,道是老大个玩意儿,粗苯。又比如这橙花,是他心爱的,‘橙’谐音枕园之‘枕’,又是成功之‘成’,他以橙花祝贺她在枕园得偿所愿,恐怕也是对牛弹琴。
第43章
“大哥那儿怎么样了?”
“左千牛卫过个夜就走了, 如今值守的是羽林。”
朝辞露出愤懑的意思来。
“奴婢原以为两位武将军执掌羽林七八年,虽然离京……”
“——羽林?”
武崇训愕然调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打断了他。
武周兵制有南北之分, 南衙十六卫是朝廷的兵,北衙羽林却是圣人私兵,号称帝国最精锐部队, 历来有抱负的亲贵子弟,莫不盼望跻身羽林,往后外调才有底气, 譬如武崇训本人,就曾服役年余,直至加冠授爵。
相比之下, 至于南衙十六卫中的上四卫, 护持帝座,须臾不可离身,前途有限,却很风光,正是京中不入流的小官、富户子弟梦寐以求的香饽饽, 武延秀贵为宗室,却屈尊其中,则是因为魏王不肯替他安排, 走羽林正途。
头先是千牛卫,武崇训还想托武延秀与郎将通融,行些方便,没想到一转眼换羽林来, 那就大大不同。照理说,看守个失势的嗣王而已, 无须调用精锐,但圣人有意为之,倒像是有意叫武家瞧瞧,连魏王的嫡长子都沦落到如此下场,时势已变,莫要无畏抗争。
一念及此,他诧然嘶声问,“两位堂伯离京多久了?”
“去年十一月走的,两位王爷出城送行,回来骊珠姑娘还哭鼻子。”
朝辞算算时日,忽然发现很巧,“哎呀!他们前脚走,太子就来了。”
武崇训愕然如遭雷击,一双眼灼灼火烧,半晌把右拳重重砸入左掌。
“圣人竟是先调离了武将,再召太子进京!”
这一环扣一环的安排,九连锁般步步为营,既有武攸宜兄弟外调,又有狄仁杰驱敌,还有召见瑟瑟姐妹却撂着李显,防范的不是李家,或武家,或重臣,而是所有可能阻挡她意图的人。
朝辞心里也擂鼓似地咚咚敲,越想越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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