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恒陷在地衣里的双手颤颤握成拳头。
瞧女皇的意思,这马虎眼儿是要打到底了。
她的心狠手辣天下人都知道,这二年休养生息,仿佛良善了,其实呢?一把刀见惯了人血,哪还肯归鞘。
他咬咬牙,硬是把脖子往她刀口上凑。
“以陛下的远见卓识,难道不懂钟鸣漏尽,物极则反,器满则倾的道理?天意人事尽归李家,若非武周运祚将衰,四面夷狄岂会纷纷侵扰,屠害黎庶?陛下年在耄倦,若不能复子明辟,必要遗恨万年!”
他骂的甚为过瘾,却如石头滴溜溜滚进万丈深渊,没换回任何反应。
女皇皱了眉,想当初,她也夸赞过骆宾王的才学,可未留他性命,这苏安恒唠唠叨叨,颠来倒去说好几遍,就以为够资格以才学免死么?
立在女皇身侧的颜夫人回过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好端端的乡间儒生,带两个学生考学入仕不好么?偏来搅和人上人的浑水,果然女皇挑了眉毛,好奇垂问。
“他担当重任,那朕要往哪里放呢?退位,还是自戕?”
苏安恒呆住了,惶然抬头直视天颜,面孔一瞬间变得惨白。
数道目光交织在他脸上,有同情有讽喻,却没有他之前想象的,李家人痛哭流涕的感激,相反,太子手足乱颤,目光如刀,恨不得亲自动手,往他嘴里塞满草糠,几个年轻人亦是神情轻佻,等着看他笑话。
——他可真是他阿娘的好儿子!
第89章
苏安恒心寒至极, 反而痛下了决断,把头一昂。
“草民以为,可由太子上朝, 圣人仿前朝皇太后旧例,垂帘听政!”
这馊主意一出,连瑟瑟都没想到, 女皇更是气得笑了。
高宗在世时她倒是垂过帘,三两日便嫌珍珠碍眼,裁撤了, 从此傲然坐在百官头顶,这东西竟叫她倒行逆施,退回三十年前?
她嗤笑了声, 低头问李显。
“叫你坐在朕前头当个傀儡, 你肯么?敢么?”
李显恨得瞪了苏安恒一眼。
满堂寂静,只有他的呼吸愈加沉重,轰轰地像个风轮,吹得苏安恒一张脸苍白凄惨,僵持片刻, 反是边上挽着红帔子的女郎开了腔。
“苏郎君会错了意,您以为来了神都,会看见李武两家剑拔弩张, 打架争地盘么?那是市面上宵小、暴徒行径,实则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是至亲手足,诸位表叔、表哥, 皆为李唐鞠躬尽瘁,既有功劳, 又有苦劳,譬如将军……”
可惜武崇训不在,瑟瑟只能指着人堆里的武攸宁说话。
“将军讨伐孙万荣、李尽忠,千里驰袭,孤军深入,背上还中了一箭,如此国之功臣,难道我阿耶要单单为了他生来姓武,就贬官降职么?苏郎官放心,圣人在时,我阿耶要叙亲戚情意,以大局为重,宽怀容人。即便圣人百年之后,也还要用武家,尊养武家。”
女皇听了欣然赞赏,舒展开眉目,眼波在瑟瑟脸上停一停。
瑟瑟口口声声叫苏安恒放心,实则是代表李家,至少李显家,请她放心。小书房议事,她不准韦氏参加,便是看李显可有长进,没想到十四年后还是一样,还得另有一人替他发言。
瞧瑟瑟侃侃而谈的样子,比起韦氏当初,老母鸡护雏般,一手护住李显,一手指点江山,可顺眼多了。
听宋之问说,韦氏面容憔悴,性子也变了,从前多么奢华,用青金石铸造汤池,一汪香汤碧波荡漾,连吐蕃赞普都咋舌,如今却是清减,步摇、璎珞懒怠使用,仿佛宠辱不惊便是她重入宫阙的底气。
可她到底还记得贵为国母的痛快享受罢?
不然怎么会给幺女起名瑟瑟,区区太子妃,可动用不了青金。
苏安恒道,“国朝人才济济,没了武将军,自有张将军、王将军!”
女皇的浮想联翩被他打断,便有些不耐烦,训斥李显。
“苏卿家指望你担待,你不吭声,岂不令他失望?叫人猜测朕压制你?”
李显浑身一颤,欲跪而不敢,两手握着衣角怔怔发颤。
——这是一顶储君扛不起的大帽子。
女皇还政之心并非不诚,为他做下的安排更可说是无可挑剔。
从石淙回来不久,东宫募官,先点了德高望重,早已致仕的前任凤阁内史豆卢钦望为太子宾客,再以鸾台侍郎韦安石兼太子左庶子,擢升凤阁舍人崔玄暐做天官侍郎,兼太子右庶子,最后点了相王李旦做太子右卫率。
这个阵容排出来,满京咋舌议论,概因规格之高,不单远超当初李弘做太子时的班底,甚至还超过了高宗李治和太宗李世民做太子时的班底。
有这几个人做招牌,在京官员终于彻底相信,女皇确实要以当初建立武周的决绝强势复立李唐,立时争先恐后钻营门路,想投入东宫。
君臣如此一心,储位本来稳如泰山,偏苏安恒多此一举,说的好听,是替他争取,可连垂帘之议女皇尚不接受,他又能主张别的什么?
多行一步便是图谋不轨。
“儿臣痴长岁数,体弱无能,无力承担……”
女皇摇头道,“你呀——别的不成,倒是找了个好女婿!”
瑟瑟心里咯噔一下,直直瞪视天颜,心道武崇训不在,这话怎么已经递到御前去了?余光又见人堆里鹤立鸡群的武延秀亦是猛地一抬头,又飞快低下去。
李显追问,“儿臣的女婿?”
他看看武三思,“三郎远在高阳,竟能预知今日之事?”
这话冒失,似暗示他们父子有所图谋,但武三思顾不得挑剔,急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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