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间是丁是卯,越糊涂越好, 但太孙不同,半是君半是舅,于公于私都该他来应对。
垂着眼干巴巴道, “臣的不情之请,着实僭越……”
这一个臣字,重逾千金。
李重润蹙起眉头, 重又打量他。
朝臣对君主称臣,对储君称臣,却并无对太孙称臣的定例, 甚至连太孙这个尊号, 历朝历代都少有,在他之前不过寥寥三人,两位是西晋惠帝之孙,因太子早亡被立,又幼年被杀, 次后南齐武帝之孙,亦是太子早亡,幼年被杀。
至于如李重润这般, 太子健在时被立为太孙,乃是高宗、女皇皆对李显不甚满意,寄希望于下一代。
武延秀压声道。
“臣不敢求公道,只想在走之前问个清楚明白, 才能安心。”
敢提公道,便是心里有数, 自称臣下,更有奉他为主的深意。
李重润靠着椅背,半晌没吭声。
魏王死的恰到好处,他当然怀疑,但事过境迁,已经没有追问的必要了。正好比在大明宫,是谁把李显那句石破天惊的‘以天下赠送岳家’透露给女皇,害得李家天伦隔绝十四年,也都不必追究。
李武两家,爱恨交织,血脉凝成根系,延宕三代,已然长成参天大树。
李重润大半年前与阿娘相见,便深深为她多年的自苦、凄伤、怨愤、仇恨,感到难过和不值得,听到武延秀这样说,也大起同情之意。
窗外鹅毛大雪映在武延秀眼底,铺天盖地的孤寒,李重润的心肠想硬也硬不起来,先入为主地,已是信了他。
“动用羽林兴师动众,尤其勋卫,盘根错节,多是宗室亲贵子弟,内中或有一两个对武家怀有旧怨,听见一句半句,拿魏王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武延秀哎呀了声,恍然扶额。
“臣竟疏忽了,相王之子李隆基在羽林做尚辇奉御,掌管内外马匹,职位虽低,又不掌兵,到底在要紧郎将手底办差,熟人熟面儿,最易下绊子,添闲话。”
凝眉等他示下。
“羽林动不得,那……?”
李重润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调转视线望向他。
他脸型极硬朗,眉骨如弓,下颌似刀,毫无女气,唯一双眼深邃秀美。
新换的衣裳素绢絮棉,青白两色,暖和寡素,犹如丧服,二姐用心良苦。
相王与太平是阿耶的嫡亲手足,但多年隔绝,至亲至爱一旦生隙,反不如外人来的踏实可靠,譬如武家两府,便是东宫一条绳上的蚂蚱。
和声提点他。
“春官发的国书,写明你六月出发,八月抵达,是为夏季道上草长莺飞,车队好走,照我想,不如提前些,冬日就走……”
武延秀纳闷,“早走?那我阿耶?”
“二月初出神都,走潞州、太原,冬天艰难,估摸到太原已是上巳节,再往北,走灵武,至多到安北都护府,定有一段大雪封路,那时就说嫁妆车子翻了,他们要的丝绸、草药全没了,朝廷另外预备,你便留在原地。”
“那就是骗默啜?”武延秀嗳了声,发觉这太孙真不一般,
“两国相交,何来欺骗?”
李重润望着漫天静静落下的雪,缓声道。
“不喊打喊杀便是至交密友,默啜好战,继位十年,四面开战十七八次,劳师动众,耗费人口,想来部众多有不满,咱们搪塞一两个月,他派谁来催问,便盯上谁,还能套些话来。”
青阳显是他得用的人,接上来道。
“使节传信回去,说默啜另派人马迎接郡王,人来的越多么,越好办事。”
一面说,接过侍女呈上来的羽扇,小心翼翼料理李重润脚下的炭盆。
上用的西凉炭,长达尺余,铁棒样,靓青色,瞧来瞧去总没有火焰,却热力惊人,烘得武延秀手心里汗津津的。
“东宫卫已在筹建中……”
渺渺看他一眼,不等他装模作样质疑,直接道。
“相王只是右卫率,这些私事,我托给左卫率办就是了,估摸月末能成。五月之前,我给你准信儿!”
武延秀大喜过望,忙向李重润揖手行礼。
“多谢太孙,请太孙放心,臣此去定然多方刺探,摸清突厥底细!”
太漂亮的人缺乏年龄感。
武延秀的侧颜青涩,下巴上胡渣故意不刮,好显得沉稳些,他困在西宫时也有过这般做作,如今增长自信,反而不必了。
“圣人择你去和亲,未必有这个想头,可我不同,不愿养虎为患,放任默啜坐大,往后三五年找一回麻烦。为人主,当居安思危,如今国朝铁骑三十余万,自能威吓四方,往后呢?”
李重润抚着腕子上十八子的菩提串儿,深深望他一眼。
“若能以一战解百战,自是最好。”
武延秀大感意外。
国朝事务万千,不说凤阁、鸾台,单文昌台,一日大事少说七八件,小事又有二三十件,但其中,唯有外交军政最大最要紧,尤其改变女皇既有决策,决除突厥,那不单是僭越而已,甚至有提前继位的嫌疑。
——他打了个哆嗦,李家当真有此野心,又何必透露给他知道?
“臣,不明白……”
李重润笑得坦然,毫无乱臣贼子罗织阴谋的鬼祟,笑着指指他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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