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跪,张说与武崇训两个差点儿跳起来,丹桂等亦纷纷侧目,概因出了宫,离了圣人,还没见过人膝头这么软。
反是瑟瑟处之坦然,胳膊随随便便往武崇训手臂上一搭,含笑抚了抚他肩头的刺花,武崇训便知她又要玩些花巧,便自作主张,去端她面前冷酒。
“主簿多虑了,天生万物,皆有所用,好料子做衣裳……”
瑟瑟漫不经心地调侃。
“布匹烂纱,亦能剪碎了缝布包,踢毽子玩耍,何况人呐?”
宋之问脸色微变,讪讪退回座上。
瑟瑟便把武崇训才端走的酒拿回来,仰脖饮尽,翻杯拷问二人。
“这是京中带来的波斯三勒酒,怎么你们不喝?”
张说只当听不见,手指攥在银爵上把玩。
宋之问把酒灌进嘴里,才要说话,又被瑟瑟打断道。
“诶,主簿用错杯子了,杏蕊,你去替主簿掌着些。”
宋之问面上一窘,连道该死该死,面红耳赤道恼。
杏蕊只摇头。
“我们郡主喝酒规矩大,凭是谁,头一回都闹不明白。”
取了拳头大琉璃杯满上,双手奉给他。
“请宋郎官满饮此杯罢。”
“这——”
酒是冰过的,可宋之问接过来只觉烫手。
他方才用小盏,便是因为琉璃杯和银爵分量太大,抵受不住,可瑟瑟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分明不喝,便谈不下去。
他舔了舔唇,囫囵吞枣地一口饮尽。
杏蕊又捧银爵来,大惊小怪地夸他。
“呀!瞧不出主簿酒量惊人,今夜郡主可尽兴了。”
波斯三勒酒浓香醉人,宋之问就一杯的量,快饮两杯头便晕了,迷迷瞪瞪望向上首,武崇训正在轻轻摇头,似是笑他被人耍弄于鼓掌之上。
他一时万箭刺心,脱口道。
“郡主要问这庙里勾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瑟瑟自斟自饮正喝的高兴,闻言摇摇头,无所谓地笑了。
“哦?那今夜将好只来饮酒。”
翻来覆去,只是卖关子,宋之问堵得气血翻涌,忽听张说唤了声“延清”。
侧头望,红烛摇曳下,那人眸色清亮,态度从容,因这份洒然的风度,瞧着竟也有了几分英俊,不复往常黑不溜秋下里巴人的模样。
“我等寒门小姓,斗胆涉足棋局,便是拿身家性命做贵人手里赌注。”
张说开了这个头,礼貌地向上座夫妇欠身。
“求的是发达显贵,亦是长命百岁,家宅平安,所以延清就算有心投靠,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武崇训点头,“这话很是。”
宋之问重整了整思路,正色道。
“说穿了也不稀奇,府监手里钱财尽有,脸面也有,唯独人手少些,控鹤府设在禁中,出入总以士子为主,可是出来办差,我们这些人抵不得大用。”
武崇训和瑟瑟听他这样说,不由地对望了一眼。
控鹤府职责含混,仿佛什么都不管,但深究,又多的是单许他们管的小节,譬如官寺弥勒像,以小见大,便能拿捏州府。再者圣人随口差遣,毫无约束,至今设员已有百来人,比六部、六局都多。
要说还不够,他到底想干什么?
纵然瑟瑟可以以势压人,逼他服软,但张说所言不错,宋之问生了一副奸猾的肠子,不见黄河不死心,想套他说出底细,便不必尽在脸面上为难。
瑟瑟不开腔,武崇训便来与他打太极。
“这道糟鹅掌极酥烂,张郎官尝尝?”
又向宋之问道。
“主簿有胆有谋,在中枢不显眼,倘若下到州府县衙,问旧案也好,征税纳粮也罢,都是一把好手。”
想起那时抄检魏王府,“说起来我还欠主簿一个人情。”
宋之问沉默了下,颔首道略尽绵力而已。
各人便吃酒菜。
张说健谈,一个人引领全场,东扯西拉,指着那鹅掌絮絮道糟制时果然得用好酒,又说肥鹅掌难得,要那鹅不爱走路才好,可若是关在笼子里光吃不动,也不成,总之动静相济,最难拿捏。
瑟瑟听来听去,本以为宋之问那句不抵大用只是引子,下头还有许多,却不想已是了结了,刚才那句就顿在风里,飘摇摇地落不了地。
再看宋之问,也不知是后悔露了那句,还是原本就只知道皮毛,只管闷头往腹内填塞,大口大嚼,终于被乳炊羊堵了满嘴,肥腻得直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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