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阑这丫头就好在话不多,但心腹婢女那种自矜的态度还是流露出来。
“太子妃是怕您和殿下又呛呛。”
她赔着笑,含蓄地抱怨。
“每常您走了,殿下便闹头疼,三日两晚睡不好,又牙疼。”
瑟瑟淡淡一笑,“我几时和阿耶呛呛过?不都是和阿娘么?”
东宫不大,几步就走回来了,瑟瑟如入无人之境,看都不看急忙赶来劝架的长史、嬷嬷等一眼,径直插进内院。就这一会子功夫,丽正殿门口多出七八个跪着的宫人,一见她来,各个如临大敌,跳起两个奔进屋去通报。
瑟瑟觉得这局面很寻常,也不理会人家纷纷起身行礼,抬下巴叫凤尾替她打头阵,一路掀帘子,绕屏风,长驱直入。
果然偏殿里李显正在发脾气,一个盆掀翻了,扣在大红地衣上,浸透了水渍染出深浓的嫣红,端水的小丫头贴墙根站着,定是挨了骂,挂出眼泪来。
“——她要闹,由着她闹去!你只当不知道!”
韦氏堵在李显前头,两手叠着拍掌,痛心疾首。
“当初二娘不也是?全是叫圣人带坏了,好好的女孩儿,满脑子想什么?国之重器,该她们动手么?”
提起李仙蕙,李显痛得心口发麻,嘶嘶倒噎气儿。惨案之后他便添了这层毛病,急了吐血,韦氏赶上来替他揉捏,李显偏拿肩膀格挡,跟她怄气。
韦氏登时哭了,捶胸顿足,似街上妇人撒泼。
“我亲生的,我不心疼?!上回要不是你在后头撺掇纵容,二娘怎会……拼也拼了,忍也忍了,人抗不过命去!再赔上四娘,又能如何?眼瞧着圣人没几年好活了,你,你就……”
“——阿耶!”
瑟瑟唤了声,目光闲闲四下打量,掠过张口结舌的爷娘和墙边低着头摆弄手指的李真真,最后视线落在书案上,摊开的卷轴大字宛然。
“恭请佛指入神都……”
她熟络地念出武崇训的稿子,典雅古拙,音韵铿锵,很适合大声朗读。
“原来阿耶瞧见了?明儿大朝会,刚好递上去。”
她一向是这么个抻头找打的态度,韦氏已经见怪不怪了,皱紧眉头,挥手令屋里侍奉人全退下去,独凤尾巍然不动。
韦氏恼怒地瞪了眼,却没训斥她,只向瑟瑟道。
“圣人病重,你提这个干什么?长安不能做法事么?太原寺将好,原是杨家的祖宅,不成还有大慈恩寺。两京相距五六百里,赶着挪回去,她老人家哪里经得住?万一就是这回……你阿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一面责备,却也知道瑟瑟用心良苦,走来抚了抚她脸上水渍。
瑟瑟这时候就很像李显了,硬邦邦地扭着,翻白眼喷粗气儿,像头尥蹶子的马,可是韦氏有以柔克刚的韧性,两下便揉搓的她软了。
李真真见了一笑,瑟瑟这把三昧真火,烧来烧去,靠的还是李显这根柴,拿起热茶递给凤尾,努嘴叫她别客气。
韦氏喋喋道。
“人死如灯灭,等她去了,你心里的恨就没了,我听说你去了太原寺?法藏是圣人的心腹,你去寻他,三两句话,就成了窥伺之罪。我的儿,你且忍忍,要做皇太女,待你阿耶继位再做,不迟!”
韦氏专门打退堂鼓,三年来没完没了,即使她行事已经足够沉稳,耐住性子熬了又熬,韦氏的态度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瑟瑟了解阿娘,外人以为她的强硬和勇敢,完全是被阿耶逼出来的。
耐心地长嗯了声,从袖子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递给她。
“贤首国师心里向着阿耶,有佛指舍利在手,再有他推波助澜,沙门上下,数十万僧众皆奉阿耶为主,这个,当能令阿娘放心了罢?”
韦氏讶然接在手里,不信瑟瑟出马,能成如此大事。
巴掌大鎏金铜饰的棺材,打造得十分精致,拿手捏了捏,里头咔咔声响,还有好几层。瑟瑟示意她揭开,里头套着个小些的铜椁,然后鎏金银椁,每层的棺材板都提前撬松了。
开到第三层,韦氏发起抖来,小心递给李显。
“阿耶继续开呀。”
瑟瑟回身坐在椅上,翘着脚道。
再往里,纯银椁、金椁、鎏金宝椁,然后又一副纯金宝椁,椁头上坐着尊足金六臂观音,纽扣大小,却是精妙绝伦。
李显开到这第七层,也有些不自在了,舔着唇问。
“这不算亵渎罢?”
瑟瑟笃定摇头,面带微笑,鼓励地望着他。
被废黜过的君王,就像泡过水的房子,地基早软烂了,别说逼宫登基,就连顺序自然继位,对李显来说,都像提着根竹竿走钢丝,步步惊心。
她如果早看穿些,不把希望寄托在阿耶身上,二哥、二姐就都不必死了。
“贤首国师献出此物,亲自念着经文一层层开启了,含泪命我奉于阿耶,还说了好一番动人肺腑的好话,不过用典太深,我也背不出来。他手上还有一柄十二环禅杖,向来深藏法门寺地宫,乃是太宗着意铸造,专为守护佛指,阿耶见了那个,会更明白先祖用心良苦,早就为后世子孙预备下了法宝,只是禅杖物件儿太大,控鹤府盯得紧,我带不出来。”
——是太宗的遗泽。
是曾经把圣人关进寺庙的,英明神武的太宗,留下的法器。
李显从遥远先祖身上得到助力,勇气灌注肺腑,下手继续拆看,再往里是水晶椁,只有成人拇指粗细,他举高对着亮看了半天,终于找见一线头发丝儿样的细缝。
“阿耶,这个我来——”
瑟瑟接来托高在手上,像莲花托着个蜻蜓,好叫李显看清动作。
右手食指在椁头上莲花形的凸起上轻轻一点,咔嗒,椁板往两边裂开,徐徐升起一只精美的青玉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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