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哼了声,以示不屑。
这套话,早在当初女皇废黜李显帝位时,韦氏便向他游说过了,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认定,李显失意,他固然是跟着黯然失色,但李显得意,他的处境往往还要更加艰难。毕竟,唯有李显证明了他不配为君的时刻,不论女皇还是朝中重臣,才会多注目他两眼。
“四叔不问问,我来,所求何事?”
瑟瑟瞧他们剑拔弩张,实在犯不上,炭炉滚着热水,便提起来替他续。
李旦膝下也有几个女儿,与瑟瑟年貌相类,也很漂亮,只不过局面如此,他不想贸然定下亲事,便耽搁了,瞧瑟瑟产后调养精心,比之那年石淙山上,风韵更足,举动皆是少妇的纯属老练,显见得郡主府里风调雨顺。
他有些气馁,一声儿不出,瞧着瑟瑟手里长虹灌注的水花。
“——阿耶!”
乒铃乓啷乱响,披甲的少年闯进来,挡在李旦面前,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横刀拔在手里,才要放狠话,忽地瞧出三人都是女子,便讶然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为首的司马银朱。
“你们闯到这里来干什么?军府重地,擅入便是重罪!”
他面庞稚嫩,配不上嗖嗖窜长的身条子,更配不上咄咄逼人的言语,好像大人顶了张孩子脸,说话还带变声前的鼻音,更显得莽撞。
司马银朱有些好笑,抽出竹棍,轻轻敲了敲他的刀尖。
好像从前指导武家兄弟,与人对阵,最要紧手不能抖,就瞧他浑身一凛,仿佛她来找他拼命,肌肉绷紧了,只等李旦一声令下,便要劈砍的模样,便叹了口气怏怏问他。
“您在军府里砍杀了女子,也是重罪罢?”
“三郎,坐下。”
李旦转着茶盏慢慢欣赏。
瑟瑟注水很有一手,把绵密的碎末催成杯面上海浪滔滔,浑然风景。
这种无用的教养,正是他的子女们缺乏的,窦娘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冷宫深处,实在没有趁手的工具,出阁以后,他们忙于训练武备,更是彻底丢了高门贵族引以为荣的这套闲散舒适。
要跟人争夺,便很难顾上姿态,他在心底遗憾。
好比女皇被人骂了几十年掩袖工馋,实则她并非妖艳的美人,年轻时也不屑掩袖争宠,倘若女皇以推广《大云经》的决绝气魄,禁止骆宾王诗文流传,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她那时太忙了,根本顾不上。
李隆基气哼哼坐下了,横刀陌刀一大堆拍在案上,以示他是不容小觑的。
司马银朱看看他,再看李旦,没说话,可那意思很明显,方才银蝶儿所说刘窦二人的悲惨下场,若是被这鲁莽粗率的少年得知,哪怕就在御前,他也会拔刀结果了张易之——也就断送了相王府。
李旦咬牙切齿,还真被她拿捏住了。
三郎这孩子是柄锋利的刀,别看年纪小,称得上有勇有谋,当然那谋,只是行伍粗人一点简单的计较,譬如盘算攻人不备,捅穿纰漏,他是有点天份的,御马横枪,也是上手即明。
可他性子中有种高门男儿少见的野蛮执拗,好坏对错,于他都不算太重要。他是当真只活一口气,这气眼儿,就是窦氏之死,他将之视为世人对他的侮辱,心心念念报仇,便是洗清侮辱。
倘若今天闯进来的是李成器,李旦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窦二人总不能长久埋在嘉豫殿,盐碱干尸听起来凄惨,其实比寻常泥土掩埋,骨殖散碎破烂的强,实则圣人迁居长安那几个月,他一再阻止兄弟俩进宫挖掘,便是不愿他们目睹残骸,真要说目睹了哪种更痛苦,还真不一定。
可偏偏,李隆基的命门便是,谁也不能往他阿娘身上多踩一只脚,哪怕那全是死后待遇,她根本无从感知。
他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好叫李隆基放松些。
“四娘肯来寻我,便是拿我当长辈,当四叔,三郎——你叫人了没有?”
李隆基颇不情愿,然而实打实的血亲,他抹不开面子。
“四姐。”
瑟瑟便夸三郎真懂事,“几回见你,我身上总不大好。”
说的是坐月子那次。
“头先我们家得了一批宫中奇珍,大家分分,原也预备了你们兄弟的,总没时候拿过去,这回见了面,回去便指人送去。”
李隆基替兄弟们感谢,又道李成器擅画,将好与郡马切磋。
都是场面话,你来我往地说说,便有些弄假成真的意思。
李旦叫人端汤饼来。
“我赶着吃些,要去上朝,余下回来再说罢?”
瑟瑟摸摸肚子,“将好我也饿了。”
李隆基便去替她催要,人刚走,司马银朱转过来道。
“窦娘子初入宫时,原在集仙殿侍奉,过后我阿娘巧为安排,方挪去了八风殿,那时她有个要好的宫人,名叫谢阿怜,专服侍为圣人梳头的嬷嬷。”
又是这套曲里拐弯儿的人情,太监爱来这套,宫人成了势,还是这套,李旦打从心眼儿里厌恶,眼神悠远,拿手比了比。
“我知道那个嬷嬷,长寡脸儿,她还在?”
他在女皇膝下的岁月并不长,二圣临朝时他才两岁,从那时起母亲就不像个母亲了,陀螺样在前朝打转,比阿耶进后宫的时候还少。直到多年后刘氏怀着李成器,悠然而向往地捧着肚子吃葡萄,李旦方回忆起来,当年阿娘坐在大丛绣球花当中,整日手挥目送,踌躇满志的样子,是何等不同。
“嬷嬷早出宫了,是谢阿怜还在,奴婢想要谢阿怜。”
晨光熹微,窗户纸映出李隆基急匆匆的身影,李旦飞快道,“我来办。”
瑟瑟抓住机会表明决心。
“圣人冤枉我阿耶弑亲,不瞒四叔说,当真弑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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