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也学会吟诗了?”
“不会,偶然听?人?念起,想到罢了。”顾青看季卿语写帖子,已经落款了,小小一张帖子就盖了四五六个章,“写什么?呢?”
“武家小姐要成婚了。”
原是先前便?要成亲,只先帝驾崩,婚期只好?往后?推迟了几月,如今才是日子将至,她与武令仪关系不错,定是要随份贵重的礼去。
“盖这么?多章作甚?”
季卿语同他细细讲来:“帖子上的章除了落款,还有别的作用,一如下方?这枚,用来增色,其他地方?的则是压角章。”
顾青不求甚解,拿起季卿语的章子看,见上头刻着“从明”二?字。
季卿语解释道:“这是我的字,曾祖起的。”
顾青把这两个字看了又?看,不曾想过季卿语一个闺阁女子,瞧着文文弱弱,用的字竟是这般大气。
“将军可有字?”
“有是有……”
季卿语有些意外,递了笔请他写。
顾青拿笔的姿势不似季卿语那般端正,字也大,着墨深,力透纸背,行云流水之下的是一抹凌乱,可越看越觉得其中?藏有洒脱劲力,不算好?字,但也不难看。
顾青边写边道:“是我师父给起的字。”
“将军还有师父?”
“我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打仗的。”
季卿语看他写完,最后?在宣纸上瞧见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归。
翌日醒来,身侧已经凉了,季卿语在榻上躺了会儿,想起顾青昨日说?的,要去季家探望父亲,应该是已经出?门了,她没再没多想,如常去给祖母请安。
请过安后?,顾阿奶说?昨夜睡得不好?,落了枕,让季卿语给她捏一捏。
“怎么?昨夜没睡好??”顾阿奶躺在榻上,季卿语给她捏肩膀,她上回给顾青说?帮他按摩,不是玩笑,是真的会。
她第一次见到顾阿奶,便?看出?她脊椎不大好?,自从先帝驾崩,田氏要在香案前哭丧,便?没有时间?到顾阿奶这来闲聊,季卿语也是那会儿开始一有空闲就来给顾阿奶按摩。
“自然是昨日叫钦差大人?吓的。”相熟后?,季卿语总是感觉到阿奶身上有几分孩子气,也难怪镇圭总喜欢和阿奶一起玩。
“若是事情不好?,官差一进来就要抓人?了,哪会客客气气同将军说?话。”
顾阿奶想了一会儿:“你说?得也是……”
季卿语又?问:“阿奶觉得这段时日,骨头怎么?样?”
“舒服很多,从前一挺直腰板就痛,现在不痛了。”
“那便?是身子养好?了,如今我看阿奶,那是一日一个气色,都?是好?气色。”
顾阿奶趴着,忽然道:“你跟阿青,就是两个性子,他直来直去,你呢就绕脖子……想知道阿奶为何身子不好?,又?不敢问。”
季卿语按摩的手一顿,轻了声音:“卿语想问,又?怕提起来,阿奶伤心。”
“你是好?孩子。”顾阿奶坐起来,牵着季卿语的手放在膝上,“我这老太婆啊,也没啥念想了,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得了你和阿青两个孝顺孩子……”顾阿奶明亮的眼睛看着季卿语笑,“你当阿奶不知道赵妈为何会来?我也这把年?纪了,见过的人?和事都?多,知道你不喜欢阿青那舅娘……”
季卿语生在大宅子里,见过、听?过的后?宅事多了,像田氏这般,心眼都?在明面上的,她不如何在意,便?是不用她,吩咐几个嬷嬷也能整治,只她没想到,阿奶能看出?来。
季卿语忽然觉得顾青和顾阿奶何其像:“是卿语不磊落了。”
“作何把自己?说?得这般难听??”阿奶两只手握着她的,“你进门那日,我瞧你样样都?好?,年?纪小,又?秀气,说?话轻声细语,就是阿青会喜欢的模样。可又?乖得紧,叫舅娘和表妹说?了闲话,也不开口反驳,活脱脱一个要阿青照顾的小媳妇……阿青有本事,当了大官,打仗也厉害,但阿奶还不大放心,怕我以后?去了,阿青一个人?得辛苦。”
季卿语打断顾阿奶的话:“阿奶正是年?轻的时候,如何总把这话挂在嘴边?让佛祖听?去,怕是不许阿奶长白头发的。”
顾阿奶笑起来:“你阿奶和你阿爷一定很疼你。”
家里长辈确实都?疼她:“曾祖也疼我。”
“嘴甜又?漂亮,怎么?不招人?喜欢?”顾阿奶抚了抚她的头,继续道,“后?来我又?瞧你,小小年?纪的能撑得住场面,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就是叫人?听?,不过让田氏瞧见几个下人?的功夫就把家里安排好?了,我又?觉得挺好?……你同阿青成了亲,往后?就是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的,他这人?什么?话都?敢说?,就是吃苦了不说?,你心细,得管着他。”
季卿语安静听?着,不说?什么?话。
“阿青舅娘呢,脾气确实差了点,喜欢占人?便?宜,爱计较,但人?不坏,我到他家住了十年?,没嫌过我什么?,这些阿青都?知道,他觉得我身子不好?,是让黎家磋磨了,只田氏哪有这般厉害?乡邻都?晓得我是顾青阿奶,知道黎家住着外甥来请照顾的祖母,哪敢不怕人?说?闲话的叫我去地里干活?村下不比城里,唾沫星子是能要人?命的……”
这便?奇怪了:“既不是干了农活,阿奶身子怎么?这般不好??”
“从前,你舅娘还有个儿子,叫小羊,眼睛跟羊一样大,养得好?好?的,个也高?,还读了点书,都?快到踅摸媳妇的年?纪了,有天晚上到田里捉蟋蟀,叫野猪给咬了,那野猪凶得很,又?大,一头就能撞倒一棵树,小羊让那野猪撞得脑袋磕到石头上,流了好?多血,原以为好?容易捡回来一条命,结果在家躺了几天,人?还是没了……”
顾阿奶说?起这事,就忍不住叹气:“从那以后?,小玉一进田,肚子就发抖,想到那日早早被人?叫去田里把儿子背回来的事,满脑袋的血,身上叫野猪啃得没一块好?地方?……我瞧她捆个稻都?能把自己?砍伤了,就去帮她的活,阿栓见我去,还叫我在旁边歇,我最多伸手帮捆个稻子。”
听?到这话,季卿语顿时说?不出?田氏一句不好?的话来,只道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舅舅和舅娘都?这般年?纪了,还要经历丧子之痛,也是大悲……
“惦记银两是有的,可吃饭、穿衣没缺过……乡下人?家,有的手头紧,有的手头宽,黎家穷点,平日荤腥吃少,我在别人?家住着,总不能叫别人?同家里一般,隔三岔五杀鸡宰羊,有口热乎饭,过年?有热闹就行了……你别不信,阿奶觉得舅舅一家人?不错,有一回阿奶夜里生病,阿青他舅还大半夜用车子推我到镇上看病,那是挨家挨户敲大夫的门,这才是大恩,得记着……”
季卿语看阿奶说?得认真,便?觉到这家人?心地好?,顾青见镇玉和镇圭流落街头,花了整月的军饷把人?买回来,养大,或许黎家待阿奶不算好?,但就这么?一件小事,却能叫阿奶惦记一辈子,把那户全家带在身边还恩……
季卿语听?得心疼:“将军走时,没给您留钱吗?您怎么?也不对自己?好?点,还弄生病了……”
“留了,怎么?没留?阿青走时,说?把家里剩的三十六两银子留给我,他拿十两。”顾阿奶提起这事就笑,“那阿奶如何能愿意吗,我这乖孙又?不是享福去的,只他脾气硬,说?什么?都?不听?,后?来闹得我生气了,阿青没法子,才平分了银两……阿奶虽住在黎家,但自家的房子还留着,我常回去,在那儿种些菜,养些鸡鸭猪卖,都?是进项,有银子的。”
季卿语不知道十八两意味着多少,但能感觉到这十八两够阿奶在村里活十年?,她看着阿奶满是褶皱的手,心想,如果顾青知道十八两银子只能让阿奶过成这样,他一定不愿走,或者就是让阿奶生气,也要多给阿奶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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