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阿奶怕季卿语上心,难得说要出门,带着季卿语到街市上买衣裳去了,还自己掏钱,不让她付账。后来一少一老买了身花色一样的衣裳,都是妃色的,顾阿奶说:“过?生日就?要穿得喜庆些。”
季卿语陪着老人家开心,直逛到夜色暮暮才回来。
回到府里,顾阿奶偷着问门房:“阿青回来没?”
那门房道:“没瞧见将军,许是没回来。”
顾阿奶问得小声,季卿语也当作没听见。
她喜欢的那些东西,其实很好买,沿街都是,但也因?此难买,难看得出用心。季卿语知道顾青不熟悉这些东西,怕是不会挑,便没往心里去,她都这般年?岁了,已经很少有人陪着她过?生辰了,寻常吃一碗面,爹、娘、兄长?、弟、妹再?派人送样礼物?给?她,便算过?了。
今日已经很好了。
季卿语把阿奶送回厢房,阿奶原是要留她说话,宽她心的,只菱书在外头等,说是去月厨房采买的账找不着,季卿语只得先去书房给?菱书找来。
可没想到这一去,除了去月的账本,还瞧见了别的东西。
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套古旧的书,上头还压着一个很小的木匣子。
“这是谁放在这的?”
菱书走上前看:“……不是奴婢。”
季卿语的书房,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来,除了顾青,便是她这两个小丫鬟,若不是菱书菱角,只能是顾青了。而且这似乎不是刚放的,摸上去,便知道放了一段时间了,只是因?为她这几日太?忙,没时间过?来,才没发现。
季卿语匆匆一瞥那套书的名字,便忍不住心口直跳,先拿起?来了那木匣子来看,里头是一对章子,一枚刻着她的名、一枚刻着她的字。
不肖想,便知道送的人是顾青,因?为没人会这样送章。
她用手?摸过?上头的纹路,便知是块好料子,还是不可多得羊脂玉,刻工精致,用刀浑然天成,季卿语有很多章,几乎每一块都出自名家之手?,而且每枚章子的用工都是不同,她自认熟识南梁所有制章大师的刀笔,却猜不出手?下这枚出自哪位高人。
她仔细将这东西收好,目光才敢落回这套古书上,是唐时江问《三药集》的孤本全册,仅有一份留存于世,季卿语记得外祖一直想收集这套书,却苦寻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如今竟是让她见着了!
季卿语抚上书封的手?不自抑地轻颤,除了因?为这是不可重?复的孤本,还因?为,这是一本医书……
或许一本医书对旁人来说没什?么,但对季卿语不一样——她十岁学医,十三岁断了医路,那场看不见的大火烧掉了她的三年?光阴,她是不能学医的,她的医术只能藏在那不能为人知的寺庙里,藏着遮去容颜,隐去姓名的幂篱后。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月色瞳朦,将人的倒影在湖中拉长?,举杯邀蟾宫,对影成三人。
“怎么还不睡?”顾青拿了张薄氅过?来,给?季卿语披上。
季卿语不问他是何时回来的,也不问这书是他何时放的,她握着其中一本,同顾青说:“在看书。”语气?中透着几分?鲜见的轻快。
可这如何是看书的地方,但顾青也没问:“这么喜欢?”
“很喜欢。”
季卿语翻着书页,只有月色与她共读,她问顾青:“将军怎会想着买这种书送我?”
顾青实话实说——
自从知道季卿语的生辰后,顾青便一直不知能送她什?么好。
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她是不缺的,顾青也自认不会挑,选不出什?么能胜过?从前她收到过?的那些。
他问了镇玉,这小子不老实,却因?为喜欢读书,勉强能跟季卿语说上几句话。镇玉同他说:“夫人最喜欢是书,书房里的书比我们村里的秀才还要多。”
这小子没见识,见过?有书最多的人便是秀才,不过?也确实提醒了顾青。
于是,顾青选了个季卿语不在的日子,去书房转了一圈,四书五经之类,季卿语有的最多,文集诗册评刊亦不少,有些书是一样的,却买了好几本,想来是什?么孤本、藏本、刊本……顾青不懂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收藏癖,只他看下来一圈,瞧见角落里孤零零地夹着一本《本草纲目》,这是医书。
顾青没多想,只道是季卿语买不到,就?去搜罗了一套。
恰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季卿语问他:“将军不觉得我看这些书很奇怪?”
顾青不解:“有何奇怪?”
季卿语盯着他淡然的目光,只觉得心上像爬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将军可知我娘是商贾出身……”
“知道。”不只知道,还见过?,她的表弟甚至如今就?在军营。
“……那将军可能不知道,我的外祖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医术更是了得,我十岁之前因?为生病,曾到云阳住过?一段时日,是以同外祖和外祖母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
顾青确实没想过?季卿语还会医术,可这就?奇怪了,既然会医术:“为何书架上,这些书很少?”
季卿语转了下眸子,细碎的星光便落进了眼?底,她安静了许久才道:“……因?为父亲不喜欢。”
因?为父亲不喜欢。
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季卿语不能继续学医,让母亲数十年?不敢轻易同娘家来往,甚至还做出醉酒行径……
这些事,便是如今离开家里,季卿语都觉得说不出口,有辱门楣,她抿着唇,一语带过?:“父亲注重?门第之别,重?士轻商,所以不喜我同外祖一家来往,也不喜欢我学医……所以我没有医书。”
“既然如此,岳父为什?么会娶岳母?”
季卿语为难道:“……我的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是继室罢了。”
顾青不愿她为难:“不想说可以不用说。”
季卿语垂着眸,半晌只能道:“……父亲同母亲在一起?,是因?为祖父的缘故。”
她望着月色落湖,撒下一长?串碎银般的月华,声音伴着夜风开口:“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温文尔雅、淑人君子、如月清风,可我越长?大,越发现,父亲并?非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知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我想是因?为这些年?的仕途不顺,又或是官场压力,让父亲心境大变,可不管如何,我的心里都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敬他……”
顾青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她垂眸低首的模样,忽然:“所以你爹才会让你嫁给?我,嫁给?一个糙汉模样的将军,不会读书,只会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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