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的浑话叫季卿语一下忘了呼吸,甚至连身子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眼光泛白的时候,心里知?道顾青在担心辛帅,也知?道他在担心前方战事,每拖下去一日?,消耗的不只是兵力,还有百姓。
但他不想她跟着担心。
他不想,季卿语就少提,甚至假装不知?顾青每日?在城中?巡逻时,总忍不住骑马往城门跑,去看钦差有没有来,这?一看,又过了两?日?,这?日?出?门时,季卿语甚至看到顾青往门上锤了一下,然后黑着一张脸出?门,这?便?是前方又有战报来了。
顾青坐在马上,神色不善,确如季卿语所想,他在等圣旨。
他自认对?这?个皇上还算了解,但让辛责成挂帅出?征时,他才明白那句帝王心似海底针是何意,顾青不知?道是什么,让当?初那个心中?尚存善念的皇子变成如今这?般冷峻模样,他只能赌,赌皇上没有那么不堪,d没有置南梁的百姓不管不顾,不是因为在斤斤计较当?初顾青不愿意成为他的棋子……
这?几日?,顾府的天顶上似乎一直笼罩着一朵黑云,气氛虽然不算紧张,但并不算愉快。
这?个情况持续到二月的某日?夜色,天色薄薄时,外?头忽有灯火亮起,从廊道跑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菱书和菱角鲜少地夜半拍门,声音急切:“将军,圣旨到!”
顾青瞬间从榻上起身,季卿语也是被吓出?了一身汗,但反应过来,见顾青给她抚着后背时,却是松了一口气,她帮人穿戴整齐,又去扶阿奶带正堂来。
来宣圣旨的,是霍良,八百里加急,他下马时,气息乱成了一片。
顾青掀袍跪地,等来了他的圣旨。
天色明明,顾青在书房里,管季卿语借了书案,他展开堪舆图,手指碰了碰悬壁的城楼:“我在这?儿打了第一场胜仗,可也是在这?,签了第一份城下之盟,割城赔款,公?主和亲……也是到那时,我才知?,输赢根本无用,我便?是赢了,依旧是输,我厌弃文臣懦弱,一味主和,也唾弃权臣勾心斗角,眼底自私自利,置黎民如草荐。”
“我曾一度徘徊,不知?自己拼命守下的城池,护过的百姓有什么用,到头来,朝廷一句话的功夫,血流成河的代价也可以?轻如鸿毛,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懦弱,是因为我们赢得不够多,输得太久了,才让他们根本学不会?挺直腰板跟人说话,他们之所以?会?派师父前去迎战,就是因为他们没想过会?赢。”顾青抬头去看窗外?北边的苍空,他声音清脆也掷地有声,“我要?赢,不只赢在遥远的边关,更是要?赢在南梁人的心里,我要?把他们打回西?戎,叫他们往后百年都不敢轻易靠近悬壁的边线。”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1。
季卿语忽然懂得了顾青为何会?偏爱“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2”这?话,她站在笔墨纸砚里看着这?个读不懂诗的男人,忽然发现顾青身上有文人骨。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3。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顾青要?出?征,按理,季云安作为岳丈,理应前来问候,再者?如今他是宜州知?府,顾青又是宜州人,这?一仗若是得胜,自也是宜州的荣耀,这?是于情于理,季云安都要?来践行、问候。
这?日?,季云安往顾府来时,顾青正在练武场练箭。
这?还是季云安第一次到顾家来,行走时,步伐极快,一身红色官袍翻飞,也是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自家女儿不在,季云安抱了抱拳:“将军不日?便?要?启程悬壁,战事紧急,将军临危受命,定是压力山大?,下官我为宜州百姓,也为南梁百姓,特来关切。”
顾青给了季云安一个眼神:“岳丈不必如此?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我既接了这?差事,定是尽力为之。”
“那下官真是替南梁百姓多谢将军了!还望将军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我南梁太平盛世?。”季云安抱拳,对?顾青行了一揖,说完场面话,才开始套近乎,“贤婿只管安心去悬壁,宜州此?处,岳丈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你祖母和家里,岳丈定替你照顾好。”
音落,顾青忽然给了季云安一支箭,问:“岳父可会?射箭?”
季云安一愣,咽了咽口水才答:“……六艺中?便?有射艺,箭还是会?些的,只是可能不如贤婿射得好罢。”
“无事。”
顾青又给了他一把弓,“岳父只管随意射,不必谦虚,毕竟岳父此?番前来,也是带着宜州百姓的心意,这?一箭射出?去,那是宜州百姓对?悬壁战事的拳拳支持,想来定是能日?贯长虹,博云击日?。”
季云安被他这?话念得压力巨大?,面色忽然从满面红光变得发青,他抓起顾青给的弓,古铜大?弓沉得他险些抬不起手。等好容易把弓抬起来,季云安的脸已经用力得发红,花了好一阵功夫,颤着两?股,才把箭射出?去。
箭离弦的那一刻,季云安松了一口气,可却是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看这?箭到底能如何,可目之所及的,他那箭还没射出?多远,就已见垂落之势。
季云安心口一揪,觉得要?丢人了,便?是这?时,一支长箭从后头追来,瞬息之间从箭羽后头破开了他的长箭!
紧接着原本已见疲态的箭忽然又活了过来,以?破空贯日?之姿凌厉地直中?靶心!
箭矢扎进靶心,颤动尾声叫季云安心口跟着发颤!
这?才是武将!这?才是射艺!
他久久出?神:“贤婿真是好技艺!”
“心意领了,悬壁战事我义不容辞,至于家里……”顾青又抽出?一支箭,往他心口顶了顶,“我的祖母我自己护,岳丈,贵府的二姑娘嫁到我家就是我的人了,您放心,这?人往后我护一辈子,不会?叫人欺了她。”
顾青说着,顿了顿,又补一句:“谁也不行。”
顾青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凉凉地看着季云安,那眼神把寒潭还深,叫季云安汗毛都立起来了,他手心下意识一握,却是抓了个空,心道,那些事是不是让顾青知?道了……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如他所言,人已经嫁到他家了,他那么好的女儿,已经看破了他的为人,甚至不愿在曾祖面前给他留一点颜面。
季云安尴尬笑笑:“将军说的是……”
出?征那日?,军马千里,旌旗蔽空。
顾青在城门整顿军队,赤兔马上,他一身黑色铠甲,长刀在侧,坚硬的甲胄衬得他愈发冷峻英勇,高大?健硕,他遥遥望着看不清队尾的队伍,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带兵出?征的场景,同现在很像,又好似不那么像……
远处,日?头从东边层云中?喷薄而出?,赤红明亮,带着勃勃生机,一点一点的金光洒在人面上,把人眼睛都给点亮了,红日?升上朱楼的须臾,袅袅的箫声来和,悠扬清丽,同这?汹涌的红色连着日?风一道盘旋而上,又带着叮叮而鸣,不经意间闯进几声铃铛清音,激荡人心。
顾青抬头去看,是季卿语。
他看到她,看到她站在城楼上,又看她腰带上系着的铃铛,实现瞬间就模糊了。
他该想到的,季卿语丢过一次,不是敢自己出?门走太远的性子,能叫她不管自己是不是走得动路都要?去的,只能是他带她去过的地方。
顾青不敢想季卿语是怎么走上去的,也不敢想她是怎么把铃铛挖出?来,更不知?她在那里做过什么,她是何时把铃铛修补如初、洗净,带在身上……
这?些他全然不知?,也来不及想不明白——号角已经吹响,队伍将要?出?发,旌旗猎猎,他高坐马上,蓦然回首,这?是他第一次出?征时心带不舍。
顾青抬头望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对?不住她,没有叫她认清楚,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但此?刻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再闻一闻她身上的清甜,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他手按着人的后颈,去闻她发间清香,之前他不敢说的话,如今敢了,呼吸缱绻:“等我回来。”
他等不及她的回应,捏着她的后颈催促,然后听她的声音散在风里。
季卿语说:“顾青,我得死在你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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