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桌上又多了七八本账册、县志以及本朝史,凌乱地堆在那里,也不知是顾非池又从哪里搬来的。
一见萧燕飞跟萧烨一起回来了,殷湛赶紧从书页中抬起头,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燕儿,我已经睡过了,刚才起来。”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左手边的顾非池,忙不迭地给他递了个眼色。
“真的!”顾非池立刻为老爷子担保,语气斩钉截铁,引得老爷子对他投以感激不尽的眼神。
萧燕飞眯着眼睛盯着老爷子看了一会儿,老者那清瘦的面颊上,丝丝皱纹清晰可见,眼角与唇角因为年老而耷拉下去,但两眼熠熠,精神不错。
老爷子被外孙女盯得哪哪儿都不自在,连声允诺:“燕儿,你放心,外祖父今天绝对不熬夜了。”
萧燕飞这才罢休,移开了目光,吩咐屋里服侍的婆子道:“我们带了些鼎食记的点心回来,拿下去装盘,再沏壶茶。”
姐弟三人纷纷坐了下来。
“好玩吗?”顾非池看着萧燕飞问,一手拿着本账册,修长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好玩极了。”萧燕飞一口气灌了半杯温茶水,眉眼弯弯地自夸道,“我可威风了。”
女孩甜美的笑容既乖巧又张扬。
“没错没错,姐姐可威风了!”
小萧烨比萧燕飞还要亢奋,童言童语地接过了话,说她是怎么义正言辞地告诉二叔,他们已经被族长除族;说她威风凛凛地让婆子们把二叔他们的东西全都扔出去了;又说她虎着脸训斥了那个大胡子。
“谢公子应当不会欢迎……这位‘宿敌’,还是罢了吧。”小萧烨板着小脸,学着他姐姐当时的口吻说,自觉自己学得惟妙惟肖,很快又笑出了声。
殷湛留了一个耳朵听外孙说话,眼睛早就控制不住地往手边的账册瞟去,那些既单调枯燥的数字在他看来,散发着强大的吸引力。
“大胡子?”顾非池眉尖轻轻挑了一挑,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北狄的元帅,叫什么来着,留……”萧燕飞一手执杯,抬眼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留吁鹰。”顾非池肯定地吐出这三个字。
面具后的狐狸眼中忍不住现出一丝冷意,语声平缓。
“对,就是留吁鹰。”萧燕飞点点头,言辞简洁地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一说,小萧烨就负责在一旁频频点头,意思是,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后,萧燕飞又浅啜了两口茶水,皱了皱小脸,偏头道:“这么明显的试探,我就不信大皇子看不出来。”
不想,顾非池却是淡淡道:“许是真没看出来。”
啊?!萧燕飞小嘴微张,先是有些懵,再仔细一想大皇子平日里的行事做风,画面定格在他与萧鸾飞在侯府大门口深情对望的那一幕。
说不定,可能,也许,大皇子这个恋爱脑还真就……看不出来。
萧燕飞心里顿时觉得一言难尽:把宝贝儿子养成了这样,皇帝知道吗?
“啪!”
老爷子忽然激动地拍了下桌子,目露异彩:“这里,就是这里!”
“阿池,你来看这里。”
殷湛笑容满面地拍了拍顾非池的胳膊,连忙招呼着他来看账册,“那笔八百万两的银子应该是从这里出来的。”
“乾元九年,有一笔漕银沉了河……”
一老一少凑在一起说着话,似把周围的其他人给忘了。
见他俩看得专心致志,萧燕飞干脆打发了萧烁与萧烨自己去玩,她自己则留下了,看他们盘账。
“漕银?”顾非池眯了眯眼,眸深似夜。
乾元九年就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先帝在位,今上还只是二皇子,在一众皇子中既非嫡,也非长,并不显。
萧燕飞眨了眨眼,顺口问道:“是承恩公在漕运里做了手脚?”
“不,”顾非池的手指缓缓地抚过了那本账册,笃定地说道,“是皇上。”
这话说得是一针见血,并不避讳殷老爷子还在这里。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峻,宴席间内的空气也随之一变,平添了一丝森然。
“笃笃。”
顾非池屈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动了几下,似在思忖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道:“二十三年前,先帝让当时的皇四子唐弘愿负责漕运。江南各州的漕银都是每年十二月开始北上,到了次年三月进入青州……”
“青州多悍匪,三月中旬,两伙水匪趁夜潜伏在河道边,在河道最狭窄的三青峡出其不意地突袭了船队,这帮水匪擅水性,又占了先机放火烧船,护送漕银的官兵死的死,伤的伤,落水的落水,连四皇子唐弘愿也在混战中落了水。”
“皇上当时就在青州东阳城一带赈灾,闻讯日夜兼程地赶了过去,又先斩后奏地从青州卫调了两千人马前去剿匪。”
“因着皇上的雷厉风行,才力挽狂澜地剿灭了大部分水匪,只不过,漕银堪堪保住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随着被烧毁的沉船沉入河底,而唐弘愿的尸体在三天后才被人打捞起来,尸体早就被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黄昏的晚风拂起,窗外的竹林婆娑起舞,那细微的沙沙声衬得青年的嗓音愈显清冷。
萧燕飞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二十几年前的往事。
但消息灵通又阅历颇丰的殷湛是知道这件事的。
更何况,事关漕运,先帝与朝堂为此震动,若是运河因此被封,也势必会影响到他们这些经常往来南北的商贾。
殷湛拈须,眉头轻蹙,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事,跟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大景,毕竟这么一大笔漕银沉在了运河里。”
“官府的人沿着运河上下十里,整整打捞了半个月,才把那些官兵以及水匪的尸体打捞得七七八八,漕银却只捞到了零星几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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