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史官眼下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修《世宗实录》,按明代体制,嗣君登极后,即钦定监修、正副总裁及纂修诸臣,编辑先朝《实录》。
隆庆帝即位后,即命徐阶为总裁,修《世宗实录》,修到今日已有五年,但至今仍未修成,每一科的一甲及考选庶吉士到翰林院,最先进行的工作都是先修史,这是趟苦差事,年龄大资格老的翰林们不乐意干,任务便交到了新人手中。
柳贺他们这一科,眼下考选的庶吉士还未至翰林院,但翰林们却是人人期待,并非他们这一科的进士们有什么三头六臂,而是考选庶吉士便意味着有新人来干活,人来得越多自然越好。
柳贺上辈子有个在街道工作的小伙伴,小伙伴原来在办公室工作,四个人干着九个条口的活,每天就期盼着来新人,领导也用新人的饼吊着他们。
结果新人一来,领导立马撤走了其中一位工作最清闲的,还是四个人干九个条口。
后来大概是领导觉得他们潜力无穷,又把其中一位调走了,三个人干九个条口的活,于是柳贺的小伙伴和他同事全跑路了。
古往今来,对新人的期盼都是一致的,何况翰林院的人手原本不至于只有这些,只是世宗皇帝自嘉靖三十二年便停了庶吉士考选,直到四十四年才重启,柳贺他们已经算是有好日子过的了,丁士美申时行他们入翰林院的时候,活儿一点没少,进的新人却只有光秃秃的三个,岂不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但这事儿嘉靖皇帝就是能干出来。
《世宗实录》的确工程量浩大,胜过此前任何一任皇帝,柳贺刚熟悉完人事,就被分配了修《世宗实录》的任务,好在他如今是官,翰林院中也有人手给他支使,倒不必事事都他自己来干。
“柳修撰,您今日来得真早。”
柳贺到时,衙门中的属吏已经在任了,柳贺去点了个卯,便有值吏替他将茶水倒好,柳贺一杯茶没有烟,便对着《世宗实录》要修的年份一一对应,《世宗实录》修了五年,按年份算,眼下才修到嘉靖十九年,共二百三十四卷,分到柳贺手中的,便是嘉靖十九年至二十四年的内容。
他手边堆满了十九年至二十四年的资料,不必卷卷都由柳贺去找,有个趁手的吏员用一用还是方便的。
柳贺抿了口清茶,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些,便开始翻阅资料。
修实录这种事不需要文采斐然,但必须事事周到,将客观发生之事记于纸上,不可有错漏,这便是实录的“实”字所在。
到了修史时,柳贺博闻强记的本领便发挥出来了,他在丁氏族学、在书肆甚至到了府学中最擅长的便是看书,他看书虽快,却能将书中内容记住大半,这样便省去了回头再找的时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柳修撰这般早。”
柳贺正查完一卷书,听来人问候,便笑道:“赵编修也早。”
来人乃是隆庆二年的探花赵志皋,他年岁是那一科一甲三人中最大,今年已有四十七岁,因而他在翰林院中性子可以说是十分随和,不如罗万化有书生意气,也不如榜眼黄凤翔书卷气息足。
然而作为后世之人,柳贺却知道,正是这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在万历后两任首辅,万历后期的首辅之位可谓是个大粪坑,便是在边上走两步都能溅上一身屎,当了之后就得天天挨骂,还得替皇帝擦屁股。
赵志皋坐下之后,翰林院史馆的诸位同僚也都到了,众人一边抱怨修史难,一边叹着气打开书册。
柳贺将“癸酉,孝贞纯皇后忌辰,永孝殿行祭礼,遣英国公张溶祭茂陵”一行写下,稍做检查之后,便开始写下一条。
侍读学士丁士美此时恰好来到史馆,见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三人均是专心修书,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对柳贺来说,修书这事算不上痛苦,他本身就爱看书,翰林院史馆内的书内容庞杂,柳贺一不注意就会彻底地沉浸其中,他一卷书看完,再对照着其他资料查阅,一个上午便写上两三条。
世宗朝离得毕竟近些,资料查起来也容易,柳贺听说前几年的翰林还要校录《永乐大典》和《承天大志》,任务量显然更重。
柳贺的乡试主考之一孙铤主修的便是这两册书,可惜孙铤已于去年过世,柳贺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很是遗憾。
修完书,柳贺便与众位翰林一道吃饭,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光禄寺供应,但光禄寺做饭难吃是出了名的,皇帝吃了都流泪,据说夏言当首辅的时候都是自带伙食,严嵩每天和他对桌吃饭,他美酒美食地吃着,却一勺都不分给严嵩,因而后来他被严嵩噶了,其中恐怕也有这一勺饭的因素在。
柳贺吃了一餐,可以说是确实不太好吃。
第95章 翰林生活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柳贺不禁期待纪娘子和杨尧来京里的一日,他眼下住宿和晚饭都是在会馆里解决,如果还是求学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倒没什么,然而由奢入俭难,荆光裕和杨维新都去吏部观政了,柳贺一个人过得没滋没味的。
“柳修撰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陈栋问柳贺。
陈栋是江西人,范应期榜的探花,他与邓以赞是老乡,也是邓以赞会试中的同考官,如今翰林院中只他与邓以赞两个江西人。
柳贺笑道:“定下了,但我如今仍住在会馆,只待我母亲与妻子来同住。”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叫上几个同僚去你家帮忙。”
“那便有劳隆之兄了。”
翰林院中,江西、浙江与南直隶的翰林数量虽多,但到了考选庶吉士时,考官们也会考虑到地域间的区别,给北方士子更多机会。
吃过午饭后,柳贺稍稍小憩了片刻,便继续补充《世宗实录》的内容,他注意到,众翰林虽大多工作投入,但修史这种事本就费时又费神,他的同僚们也会找机会摸一摸鱼,只是不能摸得太嚣张,叫掌院见了总要训斥几句。
柳贺初来乍到,不能显得过于突出,但也不能表现得如同老油条一般,他的进度便不紧不慢,总体表现认真,成果上又不抢了旁人的风头,堪称将摸鱼大法用到了极致。
修史修累了,柳贺便捧起书来读,翰林史馆内静悄悄的,藏书量却极其丰富,其中有不少孤本与孤册,柳贺估摸着下班的时间看完一本,便将今日所写的几条实录交给了丁士美。
丁士美眼下虽掌院事,他却并非日日都来翰林院衙门坐堂,作为翰林官,丁士美最重要的职责却是充任皇帝的经筵日讲。
何谓经筵?即汉唐以来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英宗时三杨辅政,始开经筵,由阁臣、六部尚书等进讲,每月三次,而日讲有小经筵之称,规模虽不及经筵隆重,却也是为帝王讲授儒学典故、涵养其德行的重要机会。
因而经筵日讲官常常有帝王师之称,也堪称翰林官们的大杀器。
为何非翰林不入阁?
一科进士多则四百,少则三百,如嘉靖那般帝王生涯四十余年的皇帝,开科取士录取的进士便有四、五千之多,这些进士们别说是被皇帝记住名字,便是见皇帝一面都不容易。
那么,更容易被皇帝记住、并愿意重用的,自然是常在自己面前授课的日讲官。
丁士美与诸大绶均是隆庆年晋的日讲,距离两人考中进士也有十年之久了。
丁士美平日有些不苟言笑,他是南直隶淮安府人,算是柳贺的半个老乡,可惜丁士美对柳贺的态度依旧严肃,只有瞥见他写的条文时才点了点头:“不错,是花了心思的。”
柳贺原先没有修过史,但写出的条文与史馆中的老翰林们无异,足以证明他于此事上耗费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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