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丝久违的蜜意。她那里咽下葡萄,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有点?后悔,也是晚了。
他?高兴得有些鼻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妙真瞟他?一眼,低声道:“我可没说别的,我只是许你叫我的名字。”
这就是大?大?的进步,邱纶仍旧高兴得要不得,手和脚不知哪里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点?心果碟都端来这桌上。又是笑逐颜开,“别吃多了,咱们一会还吃晚饭。”
妙真横他?一眼,“我只是馋嘴,又不是个饭桶。”
所以只是浅尝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领着满园乱逛。
比及下晌,长?寿依话要往街上馆子里叫席面?,花信忙跟着他?走到耳房外头说要跟他?一道去。长?寿掉过头来笑,“你跟着去做什么?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们自有伙计送过来。”
花信不好意思说是有意要和他?亲近些。她这“有意”是目的明?确的,想着如今都这般年纪了,还不赶紧拣个人嫁了?
拣来拣去,就眼前?这长?寿合适,他?年轻,是邱纶贴身伺候的人。邱纶又是邱家老爷太太的心肝肉,连他?府上两位兄长?也是待他?极尽纵容,将来少不得交一份大?事业给他?做。长?寿既跟着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贯是个实?在丫头,不像白池,总是天马行空地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花信要拣丈夫,也要拣个实?在的。
可惜长?寿实?在太年轻,也想在府里拣个含苞待放的丫头,因此?注定是牛头不对马嘴。长?寿只管推她进去,“可别再晒着你了我的姐姐,去里头坐着。”
花信趔趄着进去,迎面?看见那严癞头坐在长?条凳上翘着腿笑,她那火气立马上来,“你笑什么?”
严癞头便直接了当地凑过来,“你看,摆明?是你有心而人家无意。那小?毛崽子有哪里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说话,肚肠里那仅有的几句甜言蜜语也是戏台子上搜刮而来的,未免僵硬片面?,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花信本就觉得他?不过地痞之流,听见这话,愈发觉得他?是个淫邪之徒。马上避得远远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跟着我们姑娘,也是代?别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经事做么?”
严癞头皮糙肉厚,不怕遭打击。不过还是将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是没桩正经差事做。他?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一想,又腆着脸笑起来,“反正你跟了我,总不能叫你上街讨饭就是了。饿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迭,觉得与他?说不通,单独同?在一间?屋里又危险,便一径躲出屋去。
她情愿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要同?这样穷酸粗鄙的人有一点?点?贴近。虽然?她是个丫头,但也有权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间?,一向泾渭分明?。
这晚饭吃得好,邱纶极会投其?所好,连妙真带来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给他?们在二房里摆了一席。
妙真故意说了一嘴,“你何必想着他?们。”
邱纶满大?个无所谓,“这有什么?他?们也要吃饭,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里去。长?寿跟着我这些年,也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他?,不信你叫他?来问。”
妙真不说了,低下头去用饭。面?前?金樽檀板,四盘八簋,又是糟鹅掌又是烧鸡及各色菜蔬,飞禽走兽,皆在这案上,铺张比妙真先前?更胜。
她有些不惯,咂舌道:“你买这么些,哪里吃得完?”
这是邱纶的一贯做派,一面?提着箸儿忙不赢地给妙真夹菜,一面?说:“这还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时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过的没吃过的都给妙真碗里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说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人大?概真是爱我的。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说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这些没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还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个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个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过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里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没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里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还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个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里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还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里。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里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还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这点?特别。
也暗里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个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个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过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里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里,塞在她心里。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说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里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个富户做人家二房,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还没有我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没希望的事。连妙真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没有过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还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说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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