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鬼的事还有,周校长的孩子,蒲塘里人像约好了一样的,男孩子不喊小伙儿,女孩子不喊丫头子。蒲塘里的人叫他们连名带姓,周建华,周亚君,周建民,周建国。遇上周森林,客客气气,叫声周校长;遇上许玉琴,不叫许老师,叫许先生。
这有点见外了?不是的。这是客气。人家周森林,知识分子,小学校长,又是从戴南镇上下来的,当然得客客气气对人家了。
说到底,客客气气还是见外了,远了。看得出,蒲塘里人并没有将周校长家的人当作自己人。可是周校长一家,也没太在意,你们客气也好,见外也好,人家都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开了门太阳也从周家的院子里经过。人家靠关饷过日子,用炭炉子做饭菜,一年到头都穿袜子,冬天穿棉袜子,夏天穿丝袜子,体体面面,就连金支书家也赶不上周家。金支书一到大忙季节,到各个生产队的时候,也得打赤脚。早些年,也只有方德麟家能和周家比比。现在,方德麟家是往下走了。儿荒年一来,方家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在,全大队只有周校长一户人家有炭炉子,也只有周校长家里有打炭的炭模子。每天,周校长都会拿起芭蕉扇子与木柴,在院子里点火,然后认真地把火头扇上来。一开始很多人都说这多烦啊,可是人家周校长愿意。周校长胖胖的,富态得很,做起事来不紧不慢。别看点炉子费点事,点好了,人家就自在了,一天只要点这么一次,然后在炉子上烧饭,哪里还要人去锅门口添柴喂草的。不要,人家周校长这就省下一个人了。你那草烧没了,化成烟,变成灰了。可人家烧的炭,变成炭屎,变成炭灰,还能去铺路,下雨天往地上一倒,踩在上面,不会湿鞋子,听起来咯兹咯兹的,耳朵都觉得非常舒服。不做饭的时候,周校长家的水吊子就架到炉子上了,水一开,就往热水瓶里灌。周校长家的热水瓶多得吓死你,花花绿绿的茶瓶,墙根里摆得满满的。结婚的小夫妻家,也最多不过是娘家陪两只,那在蒲塘里就算了不起了,可是周校长家有十几只热水瓶。周校长家的热水瓶里,每天开水不断,周校长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拿一张藤椅,往天井里一放,躺下,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看,什么《在人间》啦,什么《艳阳天》啦,什么《春潮急》了。全是些厚得像砖头的书。一望就晓得,周校长一肚子的学问。蒲塘里人只晓得有毛选,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书。再说,蒲塘里人一般也是将毛选供在家神柜上,当作佛一样供着的,也从来不会有人把那种书拿在手上左看右看的。家神柜,这是蒲塘里人最大的家具了,一进堂屋,北墙,正中间,从东到西,差不多有两米长,上面三个大抽屉,下面五六扇一般长宽的门。家神柜上方,就是伟大领袖和导师**的画像,画像下面,蒲塘里家家都有一个红宝书的盒子,差不多像以前人家供佛用的小佛龛。蒲塘里人把这个地方叫做宝书台。红宝书一般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供的。这宝书供在家神柜上,轻易是不会拿出来的。如果拿出来,蒲塘里人叫做请出来。周校长不简单,家里除了有红宝书这么厚的书,还有其他很厚的书。周校长在藤椅旁边放一张小杌子,杌子上一杯茶,茶叶放了有半杯。不断地喝,不断地续。那气派,全蒲塘里是没得第二个人的。你就算蒲塘里的先生吧,夏宝成的大儿子夏志文厉害了吧,没有周校长这么气派。夏志文夏天还照样会打赤脚,哪里看到先生赤脚的。就说赤脚医生吧,赤脚医生其实也是不赤脚的——赤脚医生是个体面的活儿,高中毕业生们都抢着要当,可是抢不上,焦为根做着赤脚医生哩。可焦为根也没有周校长气派。方德麟也没有这气派。别看方德麟的婆娘蒲塘里人都说比苏先生漂亮,也别吹牛说方德麟也是个会动笔杆子的。没用,方德麟当兵回来了,就得弄枪杆子,做民兵营长。你有文化也得弄枪杆子。方德麟跟金学民讲了好几回,让他做大队的宣传委员,或者干脆做一个民办教师,他不想做民兵营长,可是金学民不同意,民兵营长当然要当过兵的人做,没有当过兵做什么民兵营长?你当过兵的人不做民兵营长做什么?当小学民办教师?去侍弄那些细鬼儿?真是,说的还是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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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红英放出了话,可草兰子没有表态。嫁不嫁下庄,你马红英说了不算。蒲塘里的人都在看,你金支书家,哪是你马红英做得了主的。别看你吃个瓜子都用兰花指翘起来拿,有时候还学人家许先生、卢素素讲普通话,死嫖卖怪的,恶心煞了,鼻子里面插葱,装象个啥哟?
大队里的其他干部们,像方德泓啊,方德麟啊,就连团支书方国强啊,也都在替金支书瞎忙乎,操心草兰子的终生大事啊!这支书家的事,就是蒲塘里的事,大家能不操心吗?可是,到了大队干部们碰头的时候,金学民总是笑笑,说,大家别忙,丫头子的事,丫头子,自己作主。草兰子,自己说了算。金学民说这种事的时候,也还是用短句,像是在做报告。铿锵有力,干脆。撂在地上听得见响。金学民喜欢这么说话。他对蒲塘里人说话是有点意见的,一站出来讲话,就像唱歌,跟谁讲话,都像是在商量什么似的,一点儿劲都没得。这样下去,是有危险的,没有斗志,就没有干劲嘛!社会主义,不能这么建设。**早就讲过,要多快好省,才能建设好社会主义。
没得就是没有的意思。蒲塘里的话有很多确实让人不好懂,就像碰头,不要以为碰头是开会聚会什么的,蒲塘里人说碰头就是喝酒吃饭,说穿了就是大吃大喝一通。平常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难得吃上什么好的,回到自己家里吃饭,看都不要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瓜菜半年粮,山芋干子煮粥、麦粯子煮饭,桌上永远是一菜一汤,夏天若是炒把韭菜,外带一碗冬瓜汤,告诉人家说,不少了,今天十样菜:九(韭)菜一汤!冬天一般就是腌丝瓜子,再不就是炖个蛋,烧个咸菜汤。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弄点酱油,放点油花,好佬的人家,挖点猪油,搞点花椒粉子,切点葱花蒜花,开水一冲。这也算是个汤了,实实在在地说,这是酱油汤,可是蒲塘里人讲起来好听得不得了,说这是十鲜汤。细鬼儿他们听不明白什么十鲜汤八鲜汤的,都听成了神仙汤,遇到人家就说,我家今天吃的是神仙汤。话里头全是幸福美满。蒲塘里人好玩,觉得细鬼儿的这种说法还有点意思,于是,连大人也都跟着说那叫神仙汤了。要是来个亲到个友,最多到桥口刘洪炳的肉案上买半斤肉,到庄中心麻根其的小商店里买五分钱萝卜干。真要改善伙食,也可以,自己拿个罾子到河里沟里,弄个一二斤鱼回来烧烧。那就不简单了。一二斤鱼,再放点梅干菜里,烧出来后,还只能先吃梅干菜,鱼要省着吃,这样才能吃上一个礼拜。要晓得,鱼也不太好弄,除了下大雨,把罾子往水沟头一支,鱼直往网里跳,但那样危险,打着赤脚,披着蓑衣,雨脚如麻,往河岸边上那么一站,稍不留神,人会滚到河里,自己倒变成一条大花鱼了,还捉什么鱼?要是在冬天,那鱼就更不好弄,弄到的鱼,都要煮好成了鱼冻子,然后,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弄点鱼冻子嗍嗍。这就非常煞馋了。碰头不一样了,上桌子的菜不会想到留到第二天,全部吃光,连汤夹水,也全都喝光。桌上最起码总有一样荤鲜,猪肉狗肉野兔子肉什么的不管,蒲塘里人嘴也不刁,都能吃;河里的也得有一样,鲫鱼长鱼鳅鱼的都可以,蒲塘里人也不会挑挑拣拣嫌好识歹的,能吃到就不错了。有时候弄得好,还能弄个六大碗。六大碗就不得了了,那是待上宾的席口。娘舅来了也不会摆六大碗,除了上梁、结婚、出嫁这样的大事,蒲塘里的人才会在桌上摆上六大碗。六大碗就是六样菜:肉,鱼,肉圆,杂烩,炒猪肝,长鱼。长鱼就是鳝鱼。长鱼都是韭菜和着一起炒。最后一道青菜豆腐汤。肉是主菜,一般总不是第一碗上来。要到酒过三巡,先上了炒杂烩,接着炒猪肝,然后上长鱼。接下来,红烧肉上来。再接着肉圆子上来。这是一桌酒席的**了。鱼最后上,鱼到酒止。酒一停,就吃白米饭。蒲塘里的人喜欢杀狗,特别是到了冬天,民兵们嘴里寡味了,就会说服大队干部组织打狗队,或者雪天打野兔。有了野兔肉或者狗肉,大家就碰头,地窖里越冬的黄芽菜来一两棵,往锅里一来,拔点肥气,肉也好吃,黄芽菜也好吃。粮食紧张,米的问题只好大家各自解决,大家都凑点米,弄出一锅饭来。再想办法打点烧酒,这碰头的事就成了。为难的事还在米上,这有了点菜,饭就吃得特别香,也就吃得特别多。摔一斤米下肚一点问题没有。摔这个字,在蒲塘里人这里,读成了ǎ,摔开来斗!这一来,你看看,有劲得不得了了。这里的斗读第一声,你写成兜也可以,意思是拼命吃饭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把肚子当作布兜,然后把饭全装进这兜里。蒲塘里人和米有意见,有看法,所以就要跟米过不去,过不去的表现方式就是把你消灭光,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来一斤,吃你一升,来十斤,我就斗(兜)掉你一斗!在肚子饿得瘪瘪的时代,蒲塘里人对米反而有了更丰满的想象力,连斗啊兜啊的,都用上了。你别看这个字在这里读第一声,可是比读成第四声更干脆利落,更有劲。斗下子!斗就斗!语气里全是谁怕谁呀的味道。说到这里,我还真的得告诉你,这个斗字,如果念成第一声,实在不是个好字。蒲塘里人说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说斗。斗×。当然蒲塘里的人更愿意把那事儿说成日×。这样说起来,声音都扬了起来,充满了无边的幸福,好听,也受用。很可惜后一种说法全国通用,不能体现出蒲塘里的特色。蒲塘里还有一种农活,别的地方叫罱泥,偏偏蒲塘里人叫斗泥。这下有意思了。总该是因为这活计是个重活儿。看来,凡是吃重的活计,蒲塘里人非要用斗,不然,这活计拿不下来。罱泥的活儿重,算一个半工,还得另外安排半个工配合。生产队安排农活的时候,还是非常注意人文关怀的,晓得一个男劳力半天半天地河里斗泥实在没撩摸。没撩摸就是无聊,寂寞。你瞧瞧这个蒲塘里人,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上面去。什么是撩,女将惹男将就是撩;什么是摸,男将抚弄女人叫摸。做事没撩摸,就是做事没味道。所以,蒲塘里人说平常没有吃什么好东西,或者很长时间不近荤鲜了,都说嘴里没撩摸了,就是嘴里没味道,寡淡到极至的意思。乖乖东东,蒲塘里人的语言就是有天赋。好的,岔头官司不打,还说斗泥安排农活的事,生产队长一般都把斗泥的事安排给夫妻们做。男将在船头罱泥,女将在船梢拿船。拿船就是扶着篙子,不让船顺水淌。当然,这样安排活计,一看就晓得,既是生产队长照顾人家,也是一定要拿人家小俩口开心了,你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特别是下河罱泥的社员请注意,小俩口儿,要好好地斗。听好了,是好好地斗泥,不是叫你那个,啊——这个啊字,队长会拉得很长,有时候还把个声音搞得拐了弯。社员们这时会故意问队长,不是哪个?队长你得说清楚。随后便一阵猛笑。有些促狭鬼,遇上人家小俩人在河里罱泥,人家正在河中心说着甜甜蜜蜜的体己话哩,他在岸上猛地一喊:哎,小俩口儿,出劲斗用劲斗啊!遇上老夫老妻的,才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哩,眼皮都不朝你岸上抬一下。如果遇上刚圆房的小夫妻,这效果啊,简直好极了。女将脸腾地红起来,心扑扑地乱跳,像被人窥破鬼心眼儿似的,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人家话;男将当然也会跟着脸红,想要做的就是这事,真恨不得就在河中心也能做一做那事情哩,这种时候,幸福的想象与体验,麻酥酥地,传遍全身,连反击岸上人的话都不晓得讲了。还有游泳,是个吃重的事儿了吧?蒲塘里人才不叫这个是什么游泳不游泳的,蒲塘里人叫斗澡。这下你晓得了,你说说看,这个字,用在吃重的活计上,用在吃饭和做那事儿上,你看这蒲塘里人的想象力是如何了得?但米这东西,它就不照顾蒲塘里人的想象力,它就偏偏不往蒲塘里的粮仓走。一年到头,肚子瘪瘪的,还抓什么革命促什么生产。当然,这话不能说。**语重心长地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话一说,阶级斗争的事就来了。都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但蒲塘里人晓得斗争的结果,还是不能把饭吃饱。蒲塘里人在饭桌从没有个吃饱的时候,吃完了还想吃。你不晓得这白米饭来点红烧肉汤哪怕就是黄芽菜汤,是怎么个好吃法。真的,你不晓得。你没有挨过饿,你就没得法晓得。这事蒲塘里人都晓得。所以,一到碰头的日子,就是蒲塘里人的盛大节日。如果晓得这一天哪里有碰头的话,蒲塘里人的口水能挂三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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