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西安门方慢了下来,这便是已经出了皇城了,西安门外不远处的槐树下停着一队车马,沈燃带着几个锦衣卫在此已经等候良久,烟景等人下了马车,坐进了沈燃的马车里,交接完毕之后,傅云和杨奇便回宫去了,由沈燃护送她回沈宅安顿,马车晃晃荡荡地到了沈宅,天已经大亮了。
马车驶入街巷,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了,遛鸟的,运货的,游街串巷的路人渐次多了起来,坐在车中能闻到食摊吹来的烤饼烤薯和馄饨包子的香味,耳边听着一串串的吆喝叫卖声,“热乎乎的烤白薯喽—栗子味的,不甜不粉不要钱!”“馄饨哎哟—开锅喽!”还有回收旧货打鼓的声音,卖甜食敲小木梆的声音,车轮子轧在地上辘辘的声音,小孩子的笑语声,这样的烟火气息,自进宫以后便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烟景听着馋虫都勾出来了,叫停了马车,下去买了又香又甜的栗子味烤白薯,又脆又松的吊炉烧饼,又白又胖的猪肉葱花包子,分给缀儿,两人捧在手中热乎乎地吃着,吃得十分满足。
沈宅坐落在西城花市大街的百花胡同里,是一个三进的磨砖对缝的院子,虽不甚大,但布局爽朗精致,上面三间带卷棚的大正房,两侧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房,西边还有个跨院,房中以樟木雕玉兰落地罩相隔,地上铺着红油地板,桌椅几案围屏帐幔皆精雅别致,桌案上设着香炉和时鲜花卉,壁上挂着山水花鸟挂屏,庭院中花木扶苏,日影斑驳,错落有致地摆着石榴、玉簪等盆栽和虎头鱼缸等,有一种安详宁静,芬芳蓊郁的气象。
这宅子目前只有沈燃和婉璃两夫妻及众仆妇们住着,无婆婆妯娌姑子等大家子的烦扰,十分岁月静好。烟景暂时安排住在西屋的三间房里,只等爹爹到任后在城内买了宅子再搬到新宅子里住。
婉璃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侍弄着花草,见烟景进来了,忙一手扶着腰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婉璃姐姐比正月相别时丰腴了不少,面如芙蓉,肤色白里透红,气色很好,穿着杏子黄的轻纱衫裙,肩上披着玉色海棠纹的暗花缎披风,头上松松绾了个堕髻,斜斜地别了支珠钗,显得人既慵懒又悠闲,腹部微微隆起,已经有些显怀了。
烟景不禁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道:“婉姐姐,你肚子里有娃娃啦。”
婉璃在日光里灿然一笑,眼角眉梢里洋溢着快活,“已经四个多月了,我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可把燃哥哥给高兴坏了,每天散衙回来便不住地盯着我的肚子瞧,还给肚里的娃娃讲故事唱儿歌呢,看把他给能的,我一想到以后要拉扯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就忍不住头疼。”
沈燃正斜斜地倚在垂花门口,手肘子撑在门框上,一双乌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婉璃瞧,听见婉璃这般说,只咧着嘴乐呵呵地笑着,满眼都是光,又伸手摘了树上的一片叶子,卷起来吹了个口哨。
沈燃已经升了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在北镇抚司当职,统领上千号的锦衣卫,负责北京城内治安及巡查缉捕罪臣逆犯。如今太子把这么重要的人交到了他手上,可见对他信任有加,人在他手上一日,他便一日都不敢掉以轻心,每日还要写密折给太子汇报情况。
烟景看得羡慕极了,她也好想要这样的日子,夫妻恩爱,无家族闹剧,妻妾争宠,望着对方的眼睛里都是情与爱,日子像调了蜜一般甜,又精雅又静和。如果他不是太子该有多好,如果他没有成婚该有多好,她也好想给他生孩子,长得像他一样的孩子,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烟景眼里流露出羡慕之情,“婉姐姐,你跟燃哥哥真是一对神仙眷侣,我做梦都想过你们这种日子。”
婉璃不笑了,她是有了好归宿,可烟妹妹如今却是个失意人,总要想法子开解开解她,“烟妹妹,你是个有气性的,只是你这样出宫,到底放得下么?”
“宫里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放不下又能怎样呢,他都已经成婚了,这就是事实,刚入宫那段日子,我还天天做梦呢,以为我和他也能像你和燃哥哥这般,可终究只是黄粱梦一场罢了。世事不会尽如人愿,想不到我小小年纪,就把这话里的种种滋味体味了个遍。只是,我有过他以后,世间其他男儿再怎么好也入不了我的眼了,大概我以后是要做老姑子的啦,倒也好,独个儿轻松自在的。” 说完烟景自嘲一笑,垂下眼睛,掩住眼里的落寞。
婉璃叹息了一声,“我心里真是替你们可惜了的。”
——————————
这边烟景顺利出了宫,那边景仁宫的皇贵妃却气的面都黄了,两片殷红的嘴唇向下垂着,看起来阴森森的有些瘆人,那戴着镶金护甲的尾指一下下的在宝座两边明黄缎绣金凤的迎手上划着。
她素知皇帝荒淫好色,此等美色又恰好撞在了她手里,实在是天助她也。先几年皇帝吃了丹药可是有了好大的精神呢 ,日御数女,宫中略有姿色的宫女皆被其淫遍。她这几年也进献了好几个美女给皇帝享用,一向深得皇帝宠爱,封后也只是一步之遥而已,若非太子百般阻挠,她如今早已坐上了凤位。近来皇帝的身体肉眼可见是空虚了下去,到底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得抓紧机会了。
她越寻思便越觉得此女非寻常宫女那么简单,生得如此美色已是罕见,又是东宫之人,她素来威名在外,此女如此聪慧灵巧应该不会不知道,但她仍敢违了她的命令,必定是背后有人撑腰,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那么想也知道这撑腰之人应当就是太子了,毕竟宫里唯一能压得过她的除了皇帝就是太子了。看来这名叫琼酥的小小典膳女官,与太子关系密切。
太子大婚,第二日皇帝按例要在乾清宫接受太子和太子妃的朝见,之后方摆驾回紫禁城外的西苑去,昨晚皇帝也赏了她的面子来了景仁宫,她令那典膳女官送糕点来,便是想给皇帝一个惊喜,此女生得如此脱俗美丽,皇帝见了岂有不爱的,只要是进了宫的女人,就都归皇帝一人私有,她顺水推船将此女献给皇帝亦是合理合法。
可她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却生生被太子给搅黄了,皇贵妃一想起便怒不可遏。
如今太子大权在握,但水大也漫不过船去,若是皇帝看上了要沾手,太子也只能拱手相让。别说是太子宫里的,全天下的女子只要皇帝看上了就没有谁敢不给的。
当年之事不就如此么,皇帝南巡之时风流成性,到处沾花惹草,竟看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要收入宫中,当时御舟上无人敢劝,可先皇后却敢去碰这个钉子,结果忤逆了皇帝,当众挨了皇帝的窝心脚,与皇帝关系剑拔弩张,差点被废,之后便被皇帝冷落了下来,几年后郁郁而终。先皇后虽然失宠了,但皇帝对太子的喜爱却丝毫不减,仍对他百般重视,甚至早早就让他临朝听政,将诸多国事都授权给他处理。太子羽翼早已丰满,若不出点意外的事故,她的熙儿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每每想到此她就恨得咬碎银牙。
午间,出去刺探消息的贴身宫女珊瑚回来了。
第66章 |潜伏
“回娘娘, 奴婢奉娘娘之命到东宫膳房传琼酥到景仁宫来,但那膳房的掌事太监说琼酥不见了,奴婢问了好几个膳房的人, 皆严守口风,摇头说不知。”
“据线人之前得到的消息,太子从江南带回了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的美人儿, 一直藏在东宫里, 也未封任何位份,那女子肤色如雪,姿容清丽脱俗,尤其一双眼睛十分灵动, 令人过目不忘, 线人虽讲的传乎其神, 奴婢与娘娘究竟未得一见。奴婢那日在御花园见了琼酥,也是惊为天人,如今仔细一想, 可不就是这么个模样儿么, 奴婢也是糊涂了, 人就在眼前,却未能将琼酥跟江南那女子联想起来……而且线人还说那江南女子在太子大婚前几日便从东宫消失, 去了膳房, 如此一想便对得上了。”
“昨晚娘娘吩咐后, 那线人便留了个心眼, 今日五更时分远远的看到一辆马车从东宫门口驶出了东华门,也不知此女如今是在东宫藏起来了还是被送出了宫……”
皇贵妃殷红的嘴唇往上一勾, 露出阴冷的笑容, “果真如本宫所想, 此女不简单,本宫一世英明,竟给她蒙混过去了。究竟是太子把她藏得太好了,本宫都被他瞒过了,大婚之时将她发落到东宫膳房去,也并非是厌弃她了,不过是另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如今他必定识破了本宫的计谋,故不惜将此女送出宫去,看来一向不近女色的太子,也终于为美色所动,而且还对此女颇为上心,以前本宫总觉得他是金刚之身,捏不到他的软处,如今可终于有了。”
若能用此女取悦皇帝,皇帝自然会更倚重她,再者,此女为太子所重,若得了皇帝的宠幸,她再借机挑拨,必会使他们父子失和,太子一旦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权失了份量,她封后一事便无往不利了,真是好个一石二鸟之计,皇贵妃狭长的三角丹凤眼里射出两道精光,
“珊瑚,你把此女的人像给本宫画出来,然后拿给宫外的密探们,务必尽快将此女的下落给本宫查出来。不论用什么手段,都得将她弄到手不可,就算翻遍整座北京城,本宫也一定要将她找出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珊瑚敛首,缓缓退了出去。
深夜时分,聿琛手中拿着沈燃每日递来的密折,在灯下阅览,每封密折不过短短数十言,他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时而嘴角轻扬,时而微微皱眉,一双清湛湛的目光里泻着灯火一般柔情。
初四日。“烟姑娘晨起改易男装,戴黑纱唐巾,穿橘绿绉纱道袍,绫袜云头履,倒真似个翩翩美少年。辰正,与内人并几个侍女同逛棋盘天街,街上甚是热闹欢乐,钿车宝马,香溢街廛,商铺鳞次栉比,百货云集,有各色古玩,首饰,玩具,字画,吃食等,琳琅满目,新奇有趣。烟姑娘乐此不彼,买了大糖葫芦,江米人,大风车,京戏脸谱,五彩大风筝,泥纸鬃人……走马观花游逛,不觉天已黄昏,华灯璀璨,已尽一日之兴,车内满满载着玩艺之物,缓缓归去。烟姑娘说第一次逛京中的棋盘天街,怎么逛都不厌,下次还要再来。内人见柳姑娘这般肆意活泼,想起少年乐事,在旁赞叹道,真是不羡神仙羡少年。”
聿琛阅完写下批语,“她是没笼头的马,天天要闲逛游走的,尔等必悉心守护,勿令其有失。”
初五日。“是日乃端午,园内榴花喷火,柳叶舒青,烟姑娘晨起便在屋里与内人做灵符,剪艾虎,画五毒图,贴挂于门上,以辟蛇虫毒气。身佩绒线符牌,臂系五色丝线,祈祷神灵庇佑。日间到花园子里摘了樱桃,山桃,桑椹,榴花,杏花五种鲜果花卉为五瑞,放置于果盘花瓶中,以作除秽驱邪之用。晚间内人治了一桌小酒席,与烟姑娘解粽欢娱,浅酌菖蒲酒,席间烟姑娘不胜酒力,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聿琛阅完眉目一动,出神了片刻,写下批语,“令正与她感情要好,应多多规劝,让她不要多饮酒,以免伤了身子。”
初十日。“烟姑娘是个吃主儿,既懂吃,喜欢吃,又会做吃的。近几日西城内的食肆茶搂,凡各家精致名菜,烟姑娘皆亲尝了一番,福全居之葱油海参,美芳斋之红烧鱼唇,玉壶春的核桃酪,皆是烟姑娘喜爱吃的风味美馔。是日烟姑娘与内人在京郊的庄子里开了一桌群花宴,做了十数道果蔬花肴,搭配奇巧,颜色鲜亮,无不稀奇佳妙。□□丝瓜,海棠糯米团子,石榴鲜藕羹,桃鮓馄饨……食之沁香入齿,滋味鲜美,乐趣无穷,内人赞曰,饮露食花,真如仙家馔饮,入口皆是仙气。”
聿琛夜里看到这封密折,竟觉腹中有些饥饿起来,想起她之前为他做的甜点,都合他的口味,这会怪想吃的,却是吃不到了。她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出宫不过半个多月,倒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诗如画。读这些密折,虽见不到她的面,但她的音容笑貌仿佛鲜活在面前,牵动心魂。
这些密折皆是婉璃先口拟了出来,沈燃再润色些字词写在折子上的。因婉璃几乎日日都与烟景在一块,沈燃与他手下精选的几个武功高强的锦衣卫只在暗中守护而已。
头个月的时候,因为新奇,也想多了解京里的民俗风物,烟景便时常逛街市,一连赶了好几场庙会,又到戏馆子里听京戏,换着口味去吃不同风味的饭馆,这日常的消遣,俨然同一个地道的京都小市民一般,后来因暑气太热,烟景在外中了暑闹起腹痛来,就这么病了一场,请医诊治之后,又吃了几剂解暑汤药,在家养了十几日才好起来。
烟景知道今年年初,诗荃姐姐便已经嫁入了忠义侯府,在宫中之时不通音信,她出宫后也时常想起她,毕竟她们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的,感情还不错,她前阵子便想去找诗荃姐姐叙话的,不巧中了暑就耽搁了,这次病好以后,烟景便命小厮打听了忠义侯府的所在,好去相聚。忠义侯府原来就在东城的帽子胡同里,朱漆大门,院墙高耸,宅子又阔又大,占了整整有大半条胡同。
第二日一早烟景便带了名帖到忠义侯府门口投了,那门人拿着名帖进去了,没过一会儿,便有两个小丫头出来领着她从东边的角门进去了,这大宅子里足足有五六个大院落相连,每个院落四周都有回廊环绕,四通八达,厢房游廊皆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所谓侯门深府大概便是这样的了,烟景绕绕转转,穿了好几道游廊,再走过一条院墙两边的夹道,方来到了东边一处宽阔秀丽的院子里,这便是诗荃姐姐住的院子了,如今正当炎夏,院子用芦席搭起了凉棚遮阳消暑,故一进院子里便觉荫凉爽朗。
过了影壁进了院门,又有一个穿着青缎衫子,白色棉绫裙的丫鬟站在那里,她一见烟景,便直对着她笑,烟景认出这是诗荃姐姐的贴身丫鬟,叫金玉的。金玉领她去了东边的正房里,诗荃姐姐却不在,金玉说太太一早的叫了奶奶去,应当是有事吩咐,一会就该回来了,便让烟景坐在临窗的炕上等一等,金玉沏了一盏茉莉香片进来,烟景喝了半盏茶,足足等了快一柱香的时间诗荃姐姐方莲步姗姗地从外面进来了。
诗荃进门后一双漂亮的凤眼便将烟景上上下下地瞄了一眼,见她身上不过穿着半新不旧的粉色绣雏菊轻纱对襟衫,莲青色百褶罗裙,头上依旧留着发,发髻上素素地插着一支珍珠簪子,簪子下挂着一串长长的紫晶石流苏,浑身上下并无耀眼的地方,也未改从前的装扮,心中虽有些不屑之意,脸上却堆起笑来。
“哎哟,真是稀客,稀客!烟妹妹,今儿究竟是什么风竟把你给吹来了,姐姐真是高兴坏了,最近都不得你的消息,姐姐一直在念着你,我就说妹妹定不会忘了姐姐的。妹妹第一次亲来府上,可我却这般不巧,太太方才叫了我去说一些京郊田地庄子的事情,说要把那几十处的庄子分一些出来交给我来管,这一时半会也是说不完的,让妹妹久等了,姐姐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呢。”
半年多不见,烟景见诗荃姐姐穿着打扮妩媚又艳丽,头上高高地梳着芙蓉髻,当中戴着一支赤金缠丝滴珠大凤钗,两边鬓上又插着金绞丝嵌珠翠宝石的压鬓簪子,身上穿着桃红色遍地金妆花缎的衫裙,真是遍身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比在扬州府衙之时更华丽富贵了许多。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