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喜从没在这张温良和煦的脸上,见过这样寒凉的神色,只觉得,虽已入夏,凉意却比凛冬更盛,直直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穿过一道长长的宫墙,终于来到谢轻尘所居的宫殿。
还未到廊下,谢绪风便跨步上前,撇了身旁的伞。
谢轻尘身边的姑姑青云,正在门前候着,谢绪风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走至门前,掸了掸雨气,方才随她进殿。
谢轻尘的宫殿布置得十分雅致,多以字画玉器装饰,连插花的瓶子也多以素白、天青色为主,里面的花自然也多是栀子、茉莉这样的素淡小花,只门口的青绿鱼缸颜色浓烈些,可里头的莲花,仍是白色。
谢绪风入了偏殿,与谢轻尘隔着一架玻璃屏风相见。
他如常行了个礼,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句:“你们都先退下。”
宫娥们有序退下,听到门被轻轻阖上的声音,谢轻尘才起了身,从屏风后款款走了出来。
她没有让谢绪风平身。
因此得以俯视着他,纤长的睫毛如鸦羽般轻颤,在眼睑下投出一缕晦暗的影。
谢绪风等了很久都不见她的动静,因心乱如麻,索性也没有太讲规矩,直接抬头望向她。
只见她一张脸毫无血色,惨淡的白,像抹了石灰的墙。
“怎么,我现在很丑吗。”谢轻尘没有语调,也满不在意,“我是用装病的办法让陛下心软,他才破例让你进宫探视我的,丑些反倒逼真。”
谢绪风瞭起眼皮,直视着她:“贵妃娘娘聪慧过人,如何能不知,美丑不在于外貌,而在于内心。”
谢绪风以“素秉丹诚雪无暇”闻名于世,谢轻尘一直都觉得,再没有比这七个字更能概括他的了。
“素秉丹诚”是他的心性,“雪无暇”是他给人的感觉。
他的脸天生清隽温煦,不笑时如明月高洁出尘,笑时则如春风融了坚冰,可他此刻的眼神竟如刀枪剑戟的冷光,从未有过的尖锐锋利,直把人的心一刀刀划出血痕来。
谢轻尘却只平淡地笑了一声:“你递消息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我一面,这在五年来还是头一回。所以,我没有琢磨太久,便知道你是为了她来的。”
在深宫中挣扎五年,再愚钝的人也能学会对反常的事情警觉,何况,谢轻尘并不笨。
她在还没听谢绪风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只看他衣袍上的雨迹,就知道,她料想得没错,他果真是知道了什么。
否则,素来一丝不苟,洁净无尘的谢逍,如何肯让自己的衣襟上沾上雨渍?
“人是我害的,你想怎么着。”谢轻尘居高临下扫视着他。
谢绪风只觉得她面目全非,忍了忍,终是问出了这句:“你为何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因为我厌恶她。”谢轻尘敛起笑,再没一丝表情。
和单纯的嫉妒不一样,她对那个女人,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
谢绪风心中一痛,还是问:“为什么……”
谢轻尘神情淡漠,语气却有些尖锐:“就因你从前绝不会问我为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谢绪风喉咙里像吞了把针,密密匝匝地疼,让他说不出话来。
见他痛苦,谢轻尘像失意已久的人痛痛快快饮了一大口烈酒般,前所未有的畅意。
众人只道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殊不知也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当年她被人迫害小产,被人暗算降位,哪一次不是泣血般痛,可是谁在她身边?
是那个把她送进宫的父亲,还是那个她誓死效忠的太子,又或是这个温情正派的弟弟?
都不是。
唯有她自己,抱膝缩在床脚,静静体会这深宫喋血的毁伤,漫漫长夜的煎熬。
“谢绪风,你自负云淡风轻,超然物外。得知她被掳走,你竟急得呕出血来,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都要失心疯了,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可不可笑。”
谢轻尘本就生的清冷傲然,此刻唇畔噙了丝轻蔑的笑,更显冷漠:“后来你为了救她,不眠不休地查线索,心血都要熬干了,谁知人家竟跑到赤北找她夫君去了,你可不可悲。”
不知为何,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谢轻尘想到了父亲。
谢韫自小便把她培养成孤僻的性格,从她记事起,便告诉她,你要进宫,你要效忠太子。于是她从七岁时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三十四岁的皇帝。
她是主动要进宫的,没有爱上沈子枭,她也注定会。
因为她是父亲的选择。
可是父亲啊,为何你从未告诉我,后宫是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为何不告诉我,珠冠虽美,却也沉重……父亲啊父亲,谢家子女皆爱而不得,焉知不是你作孽太重!
思及此,谢轻尘眸色越来越冷,语气也越来越嘲弄:“她与沈子枭风光还朝,人家在府里恩恩爱爱的时候,你像条狗一样在连夜审问掳走她的犯人,你可不可怜?”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
谢绪风怎会忘记,那日在书房里,他正把冬日最后一枝白梅剪枝插瓶,自在就慌慌张张跑进来,告诉他,太子妃被人掳走了。
那瞬间是什么心情,此刻已记不太清。
只知道一口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将那白梅染了个红透。
后来他为尽快找到她的下落,抱病理事,数度昏厥。
应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生出的所有预感都是糟糕的,所以他根本不敢睡,怕梦魇缠身。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直到快要撑不下去,北边来了信儿,说太子妃在太子那里。
他这才放心地入睡,安心地就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