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又念了一遍“玄期有限,今将去矣。”说:“去矣,去哪儿呢?”他问荀靖之:“八郎为什么退出道门了。”
荀靖之说:“白日飞升无望,羽化登仙不可得。靖之知道自己是凡间人。”
陛下笑着叹道:“我今日已知,佛道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我非能舍一切之大丈夫。八郎,这不是因为你是靖之,你是荀靖之。因为我们姓荀……这是福气,也是拉住你的责任。”
陛下让人撤了几案,拍了拍荀靖之的肩,说:“辛苦了,八郎。”
荀靖之认真地说了一句:“舅舅更辛苦。”
陛下听见一声“辛苦”,鼻头微酸,谁会觉得皇帝辛苦呢?皇帝吃得好穿得暖,有歌舞看。也就是外甥会心疼舅舅罢了。他和荀靖之坐在榻上,举盏饮酒,对荀靖之说,自己若也有个像荀靖之这么大的儿子或女儿就好了。陛下接连饮酒,荀靖之听见陛下咳嗽,劝舅舅少饮酒。陛下让宫人拿笛子来,说好笛如酒,在夜里吹了几支笛曲。
以往的笛曲记不得了,吹了几曲,都不能径直吹完。
笛声断断续续……陛下不再吹了,放下了笛子,眼里满是泪水。
他侧头问荀靖之:“八郎,我们明年就回到北方了吧?回北方吧,天地广阔……这建业太逼仄,我要当全天下的皇帝、我本该是全天下的皇帝。”泪眼模糊,陛下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喝醉了,他拉着荀靖之的手一遍一遍问荀靖之,他们会不会回到北方。
他唯一的指望,回到北方。
荀靖之说:“舅舅,我们一定会回去。”
好,一定回去。陛下抬了抬眉,微微仰起脸,让眼里的泪意退了下去。人生能希冀什么?他贵为皇帝,不过是希望还有人爱他。不是爱皇帝,而是关爱他这个人。老师劝谏他不要被谗言迷惑,他不知道近习是在拍他的马屁吗——他们只不过指望着从他手指缝里给他们漏下权力。但是他需要有人爱他,告诉他他完全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是主人。
陛下重新打起精神,说:“等我们回了长安,八郎就做亲王。咳咳,你若是再想入道,舅舅为你在天下修八百座道观——不论你走到何处,都有地方住,你就知道这是你爱过的天下、这是你舅舅关心着你的天下!”
陛下再次拿起了笛子,请荀靖之弹琵琶为自己伴奏,断断续续吹了一支庄宗所作的破阵大曲。宫监两次提醒陛下夜深了,该休息了,在第三次提醒时,陛下终于离开了宜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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