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不记得翻越了几个山头,一路向西逃走,身后的黑影子依然穷追不舍,毒辣的太阳已经使我有点分不清方向。
这些影子藏在树林里,枝头上,坟堆后,腐败的青苔和光滑的石头上。动作快到看不清他们的方位。像蛇一样。或者鹰。只有他们经过树叶时沙沙的声响。
我们一路纵马从玦城到东移山,我问牙错,“大军到哪里了?”牙错边拿从那些人手里抢过的弓箭向后射出边回道,“城外。”我又问,“行动路线按我规划的在哪个方向?”他答,“北面。”回首望,城中烽烟四起,已回不了头。
到山脚下马被毒箭射中倒下,便只能徒步往前,我不敢慢下脚步,每一秒都是在和死神争分夺秒地赛跑。尽管我的力气已经耗竭,呼吸变得沉重,大脑极度缺氧,而且双眼开始模糊。衣衫,裤子,被沿途灌木丛的刺和荆棘划破,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一道道血痕。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脑袋中只有一个声音。
跑。跑。跑。
左腿被划了一下,我扶住一根倒下的长满蘑菇和寄居生物的巨大枯干喘口气。
“不能停下!”牙错提着刀在我身后紧张地左右观察,“马上要追上来了!”
他的刀上全是血,我的脸上也全是血,都是别人的血,其他人都死了。或者在与那些人缠斗,只为给我们留出逃跑的时间,掩护我们离开。
牙错话很少,今天应该是他说的最多的一次,他举刀,看也不看,一刀过去,就有人人头落地,刀上又多了一个人的痕迹,而我甚至都没察觉到有个人就埋伏在离我不远的大树背后。
到一处悬崖,无路可逃,牙错又消失了,身后有马蹄嘶鸣,我退了几步,踩在边上,退无可退,风一吹,摇摇欲坠,马上的人勒了缰绳,拧着眉毛看我,“是你。”
我说,“你们主子不是应该猜到了吗?”
“是猜到了,”他说,“亲眼见你,还是不敢相信。”
相视无言一阵,他终于问,“为什么?”
我说,“椎史,这问题没有意义。”
他不再多说,从腰间刀鞘抽出佩刀,“我的身份,我的使命……不是想开脱,我不明白,为何最后会成这样的局面,由我来做这件事。”
我也没想过是你啊,是你来做这件事,你来亲手了结我的性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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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想过千百万种死法,站在结冰的护城河上,冰面碎裂掉下去,亦或是摘星楼登高远眺,城门之上向下坠落,这些不可抑制的想象当我亲临某地时即会出现,但是总有什么在伸手拽着我。
有时是曲颐殊跳过来问我你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故事了吗,有时是仟儿跑来跟我说要命啦曲颐殊又惹了麻烦,那日她把小匿弄丢,找了它一个晚上,我们又找了她一个晚上,最后见她可怜兮兮地抱着狗蹲在檐下,原想叱责也只是弯下腰安慰她,“第二天再找有什么不可,你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她说不想小匿误会,不想让它体会被抛弃的滋味。
她说,“那你也会抛弃我吗?”
我说我不会,我发誓。这不是找到你了。
我发誓,但你先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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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我面向他,椎史,你真要杀我。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半刻颤抖着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
对不起。
不必对不起。
他提剑向我而来,突然一支箭飞来,插入他的左肩,他本可以避开的,否则穿入的就是我的心脏,他本可以避开的,但没有,他替我挡了那一箭。
“为什么?”我抖着手扶起他。
他脑袋靠在我肩上,“七月十四日,我中了一刀,你夜半起来挑灯为我缝伤上药,这是还你的恩,八月十九日,我行动失误,主子要我重罚,你为我求情,这是还你的情。”
牙错来拉我,迫使我离开,我被他拽起来,逐渐远离,椎史跪在那里,嘴角挂起笑,浮起一丝惨淡,他在说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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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叁十余里,有一个悬崖。悬崖下有个山洞,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天色渐暗,视物越来越不清楚。跟着我们的人似乎少了些,但还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山洞。
不记得走了多远。只记得我在跨过一条溪渠时,一头栽进了水里。
等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手一碰挨到了壁,貌似在一个封闭狭小的方形木盒内。大概是一个棺椁。
我上下四处乱拍,有限的空间束缚得我动弹不得,手脚活动不开。牙错没有盖实,在上方留了个缝,使我不至于窒息而亡。
不久后他把我挖出来,移开了棺材板,“你半路昏倒了,没办法带你走那么远,只能先藏在这里。”
然后将我拖到山洞,暂时安全了。
我看见他走进走出拾了一些落叶、枯柴进来,在中央生了一堆火。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我眼里,温暖的同时也使我安心下来。
看来我大抵是主角,按照曲颐殊的言论,每次在浩劫中运气好得出奇最后活下来的不是反派就是开了挂的主角。
他带回来一些果子,李子,青枣什么的,山上野生野长的,扔到我面前,我挣扎着坐起来,两人沉默地吃东西。
“你受伤了吗?”我忽然想起来。
“没有。”
“我是大夫,可以帮你先处理一下。”
他摇摇头,又不说话了,朝着外面吃起果子来,复又陷入沉默。
我靠在壁上闭目养神。
“我觉得每件事情不可能都像书里面一样发展。”过了会儿我说。
事情太过顺利。我们逃到这儿,得救了,那帮人就不追了,找都不找了。真当我是话本里的男主角,掉下山崖几百米割断喉咙都没事。
那帮人不看话本的么?就你知道这个山洞别人不知道?
他说,“我有一次掉下来了,偶然发现了这里。”
也是,谁没事到悬崖下面来。
治病也该给自己治治脑子,怕是把自己也搞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了。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人的脚步声。我们都愣了一下。
牙错冲出去,不久后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哨声。那人已经把信号发出去了。
动静不大。他提着人头走进来,捣灭了篝火,“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告诉他找到先前那个坟堆的附近,有一座大墓。我打开机关,带着他下去。里面是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两个人外加一具棺椁的墓室。
牙错奇怪地审视着我,我说,“出殡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墓室里有一张桌子,供奉着瓜果蔬菜,符纸香烛,正位摆着灵牌。
我点燃烛,墓主人大概是新死不久,还没有盗墓者光顾的痕迹。
若是仟儿在这儿,定要点两支香拜一拜,嘴里念着小的不得已打扰了,无意冒犯,您大人有大量……
我们俩一左一右靠着墙壁坐下来。
“谢谢。”我跟他说。
他没说话,过一会儿又说,“不必谢我,是狄衡大人的命令。”
“好一个忠厚仁义之士。”我道,“不管如何你救了我的命。”
“为什么?”摇曳的烛光中,他突然说,“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原本也想,这一切本与我无关,脱离他们走我自己的路,可我发现我做不到了,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就好像攀岩。你原本只是想爬上去采一朵花,但到了那儿,发现上面还有一只蝴蝶,你继续往上爬,等到了蝴蝶的地方,她飞走了,却注意到更高的地方有一只鸟,于是你费尽千辛万苦地爬呀爬,回头一看,居然已经离地面这么高了,你下不去了,抬头一看岩壁好像没有尽头。而你几乎都忘了,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摘一朵花。
没有退路,不如一直往上爬,看看尽头在哪儿。
“就知道你会这么选,”蒋昭听我说了,叹一口气,“小心摔死啊你!”
“所以起因是什么?”牙错问,“不得已卷入的诱因是什么?”
“是,一个人。”
我愣了一下,发现这个理由太过简单,简单到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既然如此,那不是很好办?”他道,“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消除掉这个因素,不就可以回归正轨了吗?”
“为什么不那样做?”
是啊,为什么。
我不相信按照那帮人的谨慎程度,他们不会再去搜索崖底。所以我叫牙错将我的衣服穿在一具尸体上,捣毁那人的容貌,扔到悬崖底下。
几日之后,确定安全无误,我们才从墓穴出来。
狼群朝我们呲牙咧嘴,唾液顺着獠牙滴下来,大概是饿了很久。
我就知道我不会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
“跑!”
牙错大喝一声,与此同时头狼向他扑过去,他拔出刀,与它们缠斗在一起。
而我拼命地向前跑,不敢有所迟疑。我知道我在那里只能是拖累他。
一直跑,不要停。
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山下有一群人驻扎,燃起了一堆篝火,应该是当地的猎户。
一瞬间感觉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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