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色的天空掩映着远山,雨后的山村里到处湿辘辘的,到处都是黄泥浆。牛角村的村民都不敢出门,就怕泥桨把冬天赖于保暖的棉鞋给打湿了,孩子们可管不了这么多,雨停了就像放养的牛一样,到处追逐嘻闹。
“来,来追我啊。”
“别跑!我抓到你了。”
“不许耍赖,这次轮到你了。”
童言童语,开心的嘻戏声让大人们也露出了笑容。
山坡下那边传来嘶心裂肺的声音,在雨后的村庄里显得刺耳,孩子们都停了下来,大人们也跑出屋来,齐齐往那山坡下独零零的茅草屋望去。
“作孽啊,那赌鬼施大富又打她家的疯婆娘了。”
“这施大贵真不是个东西,他爹娘用一生的积蓄给他买了个媳妇,他倒好,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
“唉,那疯婆娘也是个可怜的。”
“唉,最可怜的是那两个娃,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唉……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村民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边看边摇头,却没有一个人去看看那边的情况,更没人过问。因为那施大贵不仅好赌,还脾气火暴,谁敢多嘴一句,他就闹得你家不得安宁。
这山村旮旯里,谁家里都不好过,久而久之,大家都麻木了,顶多就是嘴上说几句可怜的话。
远远的看见一个小女娃拼命的追着前面的男人,几次摔在泥桨里,又快速的爬起来,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爹爹爹,我姐姐呢?我娘呢?你把姐姐背到哪里去了?”
小女娃紧抱着不撒手,泪水在满是泥桨的脸上冲出了两道痕,看着就可怜。
“放手!你这扫门星,你若是耽搁了老子赢钱的吉时,老子就剥了你的皮。”施大贵弯腰掰开小女娃的手指,可那小女娃也是个倔强的,立刻就抱紧。
施大贵不耐烦了,用力甩腿。
啊……
众人尖叫一声,眼睁睁的看着小女娃被他甩了出去,扑嗵一声,小女娃被甩进了村民从河里引水进来洗衣服的水池里。施大贵看也不看一眼,拔腿就跑。
村民愣了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施大贵好生冷血啊,自己的亲闺女掉进水池里了,他居然瞧都不瞧一眼。
这还是人吗?
一抹青影飞快的朝水池跑去,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时,便已把小女娃从水里捞了起来。
“哇……峰林哥,我大姐不见了,我娘也不见了,我爹把我大姐背到山上去了……呜呜呜……我爹说我大姐死了,他背去埋了……”施安乐哭哭涕涕的,断断续续的说着。
她紧紧的抓住严峰林的手,“峰林哥,你快去救救我大姐,我大姐怎么会死呢?不会的,不会的,对不对?”
严峰林已经傻眼了,那个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一颦一笑动人心魂的施安宁死了?他倏地痛得像是被万箭穿心,双目赤红,用力的握紧了施安乐的肩膀,声音颤抖的问道:“你大姐怎么了?”
“我爹说她死了,背去山上埋了,可我不信,我大姐不会死的,呜呜呜……”
严峰林脑中一片空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死了?
这怎么可能?
昨天还看见她在菜地上干活的。
“你爹背着你大姐去哪座山了?”
施安乐吸了吸鼻子,道:“往我家后山走去了,我也娘也追了上去。”
严峰林顾不上施安乐了,冲着那边看热闹的村民,道:“姨母,你带安乐回家换身衣服吧,她家里没人,我去去就回。”严峰林的姨母赖氏是施安乐的大伯娘,这点小事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
“峰林,你要去哪里?”严峰林的娘小赖氏在自家门口急急的喊道,看着他头也不回,她气得直跺脚。
赖氏在一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轻蔑的笑了笑,“一定是去找施安宁那丫头了。”
“大姐?”小赖氏一听,急了。
她的儿子是要准备考秀才的,哪能跟那赌鬼和疯婆娘的女儿搞在一起。
“呸。”赖氏吐一口瓜子壳,看着火烧眉毛的小赖氏,道:“急啥?你没听到吗?那大丫头已经死了,被施大贵背到山上埋了。”
小赖氏闻言,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死了就好!省得拖了她儿子的后腿。
那个施安宁长得跟疯婆娘一模一样,娇艳如花,不知迷花了村子里多少男人的眼。
这样的祸水,死了更好。
旁人见赖氏一直嗑瓜子,完全不理在水池旁冻得瑟瑟发抖的施安乐,便有人不忍心的提醒,“安乐大娘,孩子冻得不行了,你要不先把她带回家换身干衣服吧?”
“要你多嘴?”赖氏恨恨的吐了瓜子壳,指着对方就骂:“孙大娘,谁不知你心慈啊,要不,你领回家去给她换身衣裳?你有这功夫说人家,你做好事的时间都有了。”
孙婆婆一听,气得面色铁青。
这施家全都是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不是人。
众人想要劝孙婆婆,可孙婆婆已大步走了出去,心疼看着冻得嘴唇都发紫的施安乐,“走!小丫头,孙婆婆带你回家换衣服。”
“我不去!”施安乐用力摇头,“我要回家!待会我大姐和我娘回家后,若是找不到我,她们会担心的。”
赖氏凉凉的道:“你大姐死了,你那疯婆娘一定是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
“你胡说!”施安乐大吼一声,双目圆瞪,恨恨的瞪着赖氏。
赖氏被她这么一个小屁孩当着众人的面呵斥,哪撂得下面子,立刻就冲了过去,施安乐立刻躲到了孙婆婆的后面。
“贱丫头,你给我出来,看我打不打死你?”
“我才不要。”
“你出不出来?”
“不要!”
施安乐当然知道,出去了一定讨打。她轻扯了一下孙婆婆的衣服,仰起头可怜兮兮的看着孙婆婆,“婆婆,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孙婆婆瞧着,心不由一软,牵过她的手,“走吧!”
赖氏趁机就要冲上去打施安乐,孙婆婆拦了下来,“安乐大娘,你这么做也不怕被左邻右舍笑话,一个大人欺负一个六岁小孩,你还真是好意思。”
“你?”赖氏朝周围的人扫了一眼,这里,小孩子们齐齐的道:“羞羞脸,大人欺负小孩,羞羞脸……”
赖氏暗咬银牙,扭头拉着小赖氏走了。
孙婆婆长叹了一口气,“安乐,咱们回家吧。”
“谢谢婆婆。”
那边,严峰林一口气就冲到施家后山,以他对施大贵那好吃懒做的了解,他一定不会走太远。果然,不到半山坡,他就听到顾氏一跪坐在一堆黄土前,一边徒手挖那里泥巴,一边哭喊:“安宁,安宁,娘来救你,娘来救你……”
看着眼前的一幕,严峰林扶住一旁的小树才没让自己跌坐在地上。
那新黄土堆,那挖土的妇人,那绝望的哭声……
施安宁真的没有了吗?
他趔趔跄跄的走过去,青色旧长袍已被小路两旁的树叶上的雨水打湿,此刻正紧紧的贴在身上,他浑身发颤。走到新黄土堆前,就再也坚持不住,跌坐在那里。
顾氏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哭道:“峰林,快,快帮帮婶子,快把安宁救出来。”
“婶子,安宁呢?”
“她被那黑心的施大贵给埋了,你快救救她啊,救她……”
埋了?这是真的死了吗?
严峰林没有去挖,而是失魂落泊的坐在地上。
真的死了吗?
轰隆几声,豆大的雨水砸了下来。
严峰林傻坐着,顾氏哭着刨坟。
大雨一直下,所幸,施大贵那个懒鬼挖的坑并不深,不一会儿就被雨水冲开了。顾氏扶到了施安宁的脸,便挖得更快更小心了,“安宁,你别怕,娘马上就救你出来,你别怕啊……”
是谁?
是谁在焦急的唤着她?
安宁动了一下,好痛!身子似乎动不了,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
“峰林,快点,帮把手,我看到我的安宁了。”顾氏急急的唤道。严峰林回神,蹙眉看去,一张熟悉的脸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安宁。”他的心揪痛着。
“安宁,娘来救你,你再等等,马上就好了……”顾氏不停的挖,泥沙把手指都划破了,她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血混着泥水滴在安宁的脸上,昏睡中的安宁,心慌,悸痛。
可就是醒不过来。
小赖氏见雨越下越大,严峰林又一去不回,她开始担心,连忙找了严山,让他找人一起上山去找儿子。
“峰林,峰林,你在哪里?”
村民大概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帮忙出来寻人。大家都奇怪,施家大丫头怎么说没就没了?这会不会是施大贵失手给打死了?也就这么一份好奇心,大伙结伴上山去寻人。
很快村民就找了过来,当他们看到泥水桨中的施安宁时,皆是被吓了一大跳。
顾氏这个疯婆娘,她居然生生把坟给刨开了,她就不怕邪气上身吗?
在他们那里,就是雨水冲开了土,看到棺材也是大大不吉利的,如今,居然看到了已入土的死人,这比什么都晦气。众人齐齐移目,不敢再看。
严山冲了上去,拽着严峰林就外拖。
“峰林,你这个傻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晦气,真是晦气。
他的儿子还要考秀才呢。
顾氏嗷嗷大哭,十指流血,村民瞧着心生怜悯,长叹了一口气,有人回家去拿铁锹,准备让人入土为安,有人上前来拉顾氏,“大贵家的,你别这样,让孩子入土为安吧?”
顾氏撒泼,谁上来拉她,她就咬谁。
一时之间,无人敢再上前。
轰隆一声,闷雷炸响,一道闪电劈坟旁的松树。
“啊……”众人大叫一声,不少胆小的已往山下跑,邪门了,真的邪门了。
他们没有看见,大雨已冲走了黄泥土,施安宁已整个人都露了出来。
雨水打在脸上,湿润了安宁干涸的喉咙,她抬起手,声音嘶哑的低唤:“谁啊?”
她的声音不大,但此刻雷和雨都奇迹般的停了,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宁,你醒啦。”顾氏大喜,用力抱紧了她,呜呜直哭,“安宁,我可怜的安宁,你终于醒来了,你吓死娘了……”
严山停了下来。
严峰林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村民们寒毛竖起,头皮发麻,死人复生了,刚刚还发生了那么诡异的一幕,他们脑海里同时掠过一个念头,“鬼啊……”一个个头也不回,连滚带爬的下山了。
严山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他看着安宁皱了皱眉头就睁开眼睛,看着安宁迷茫的朝自己这里看来。他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往后挪,胯下一片潮湿,一股骚味扑鼻而来。
他爬了起来,撇下严峰林,跑了。
“鬼啊……”
鬼?
安宁皱紧了眉头,一身疼痛不说,还一身都是泥水。她的目光落到了严峰林身上,这人的打扮怎么如此奇怪?抱着她的妇人一直又哭又笑,一直在说什么,“娘不会丢下你的……”
娘?
这称谓。
再看了严峰林一眼,那衣饰?
心,咯噔一声,她这是穿越了?
严峰林看着她,不由的看傻了眼。她双眸似水,却带着谈谈的冰冷,肤如凝脂,却苍白毫无血色,峨眉如墨,面上不施粉黛,却仍然掩不住绝色容颜,美目流转间,恍若迷失了方向的小鹿,圆溜溜的黑眸尽是迷茫。
明明就是一样的容颜,可严峰林却感觉很陌生。
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
“痛。”安宁轻轻的推了一下顾氏。
顾氏闻言,连忙松开她,紧张的上下打量着她,“安宁,你哪里痛?哪里不舒服?快点告诉娘。”
严峰林又愣愣的看着顾氏,她平时不是疯疯颠颠的吗?今天怎么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说话有条有理了。
“婶子,先领着安宁回家吧,她需要梳洗一下。”严峰林上前,提醒顾氏,也伸手去扶安宁,“安宁,我扶你回家。”
安宁本想拒绝,可见顾氏大着肚子,而她又真的双腿无力,便点点头,“多谢了。”
严峰林闻言,伸出去的手一顿,直到一只柔软无力的手搭上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
“安…施家大妹不用客气。”
三人顺着满是泥泞的小路回到山坡下的茅屋前,安宁看着那两个又湿又矮的茅屋,眉头紧皱,这样的地方也能住人?一旁,顾氏不安的扭着手指,低低的道:“到家了,进去吧。”
这家?安宁心里直叹气,还有更穷酸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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