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乐门步出,绕路穿行在步广里,这地方都是占地广阔的府邸,也是那些与国同休咎的百年贵盛门第盘踞之处。
要放在往日,这地段早已是车水马龙。什么上门拜见师长老上司的门生故吏,恰逢选期来走门路的地方小臣,走马斗狗呼朋唤友的世家子弟,车马往来,自下朝时分直到掌灯之刻,都不会少了。甚至这些府上的长随仆妇,送菜运水也都是昂昂然来去,那些似王启年一般,苦熬数十载只混了个杂佐小老爷的,见到这些贵家仆役,反倒没什么体面可摆。
然而这等熏灼气象,在今日里却是全都夹紧在了屁股下面,务使一点也不露到外面去。就是墙后面有些各府的丁壮,备下兵杖弓箭,防着乱事一起,冲了府门,也只是挑些不犯忌讳的刀剑木弓之类。甲胄、强弩就算是家里有些收藏,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一个不好,这就是事后的罪名。
魏野踱着步子,缓缓从这些府邸前头经过,偶尔扫一眼府门前的石阶、下马石,也只是露一个微讽笑容。
洛阳为东汉帝国的中枢腹心之地,南宫北宫天子所居之处,就是帝国的心脏。而作为枢机的尚书台,一手执掌着中枢诏令政令和选官弹劾事宜,则是帝国的大脑所在。要掌握尚书台,到了这个时候,无非就是三条道路,其一是十常侍那样控制尚书令,其二则是以大将军身份兼领尚书台事。
在十常侍已经被诛杀的现在,洛阳之中的阉党势力也即将被连根拔起。至于大将军,自窦武死后,就一直空悬其位,倒是可以省去一番功夫。只要将三公九卿控制住,该列入阉党的列入阉党,该分化收买的分化收买,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但这样一来,也不是没有隐患。倘若刚刚咸鱼翻身的党人一派和袁家之类巨族看不清形势,意图和冒险者联盟争夺主导权,甚至勾连地方守臣再打一次“清君侧”的旗号。那这洛阳之乱,怕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到那时候,不要说什么天街山积公卿骨,宫阙化为锦灰堆,起码汉末群枭割据的大乱之世还得重演一遍。
“不过这样事体,关键还是看处身期间的人,有没有足够长远的眼光和足够强硬的手腕了。至于未来走向,却不关我事。”
此刻,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扒着宫门看一看这场大乱的虚实,多少公卿大臣都在书房里急得心如猫抓,焦灼难耐之处,不下于久旷寡妇夜里思念隔壁壮小伙子……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府邸门前,这么一个装束打扮半似游侠半似方士的年轻小吏,便是一身牵系这场政变的最关键处人物。只要此刻魏野肯随口指点一两句,那就是押注这场乱事,使权位富贵再进一步的最大保证!
可惜这等机缘,不要说这些公卿中人,就是沉浸在政变成功喜悦中的赵亚龙等人,此刻也多少有些轻忽。
一人一言,而能搅动天下风云,此等人物,先秦时候,是白身而受国君之礼、布衣而使诸侯敬服的陶朱鸱夷流亚。秦失其德之时,是立怀王、兴楚军的范增之辈。
齐、楚、吴、越之主,对此等人物,愿以上卿待之,以田宅封土赐之,以一国之权柄加之,愿手捧相印于坛前三拜,请以诸侯霸业相烦之。霸王、沛公之徒,起诸草莽,没有这样家传的心术,也知道以亚父尊之,跣足以迎之,解衣推食以恩义笼络之。
就算是汉末,曹操赤足相迎许攸,刘备三顾南阳草庐,也可见得这样风气的余绪。
但是放在冒险者中间,对魏野的手腕机诈,或许佩服,或许忌惮。可要让他们去喊一嗓子“魏公真我之卧龙”,那只怕脸皮厚度和魏野相仿佛的赵亚龙,都决计喊不出口。
大家的见识,都是一样跨越了这不知几许百千个闲年,业余历史学者所谓“大历史”的眼光,受过一般教育水准的人都有。魏野的手段,无非就是不从体制内下手,而直接走了“奇”、“诡”二端,说起来脱离了汉代流行谶纬天意的这个大背景,也再难复制。
同样的,人道洪流的发展,越是朝着所谓人人如龙的地步进一步,英雄、贤者这样的神话时代遗留下来的特质就越不明显。后神话时代,英雄是天地间唯一主角,射日也好,理水也罢,都是英雄们的事业。凡人,只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连龙套都算不上。
英雄时代,圣君、贤臣、名将、豪杰、大侠,构成了乱世之中的炫彩画卷。而凡人,也就是些跑龙套的。
至祖龙定帝制,两汉承法度,事实上,英雄的色彩已经一再被冲淡。李广之军略,张骞之胆识,放在春秋战国,必然是傲视诸侯的天下之豪杰。然而在汉制之下,李广不说封侯,为不受刀笔吏之辱,也只能伏剑自杀。同样的,张骞凿空西域之功,也抵不过失期被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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