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镇的白天,永远是熙熙攘攘,跑帮的商人们都知道,“苏州样,广东匠”,广东行货尤其是佛山行货,在十三省处处都是抢手。而十三行经手转运的洋货,只要运得出广东地界就是好大一笔生发。
话虽如此说,然而这样生意,这些年来除了那些本金雄厚的大商帮,寻常小买卖人却是根本不敢问津。
原因也是现摆着的,在佛山镇做生意,敢不给五虎派的凤天南老爷拜个码头,先备好一大笔过路钱?凤老爷一张帖子传遍广东绿林道上,让你连人带货,不能囫囵个儿地走出广东地面!
可就在这两天,办货的商帮伙计、票号的账房先生,彼此间坐在茶馆里,有身份叫一壶建阳水仙,要几碟子精细茶食,便是最不济的,也要摸出几个铜子,要上一大碗北佬喝得津津有味、南人看都不看一眼的高沫儿。
就着茶水,大家小声谈论的,翻来覆去,还只是佛山镇的凤老爷。
只是往日里,提起这一个凤字,大家眼里都是敬畏小意,如今却只剩下一股子的幸灾乐祸:
“可听说了吗?凤老爷……嘿,还什么凤老爷,凤天南这老小子,如今遭了事了!同知衙门贴出的告示,是‘奉行左道,采生造蛊’。凤天南自己已经服了毒,他儿子也没跑得了,直接就给砍了脑袋。这么大一注家私,都要抄没入官!”
“服毒?他凤天南一个五虎派的掌门人,广东团练总教头,武举人的底子,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娘们,服什么毒?实话告诉你们,凤家两代,全是被人砍了脑袋,同知李大人亲见!可这也是活该,谁叫他下蛊下到了当官的身上?”
比起这些只图嘴上痛快的,老成人倒更多了一些忧虑:“凤家倒了且不关我们的事,可是这凤老爷可是连着广东地方水旱两道的好汉爷们啊……往年办货,只要把银子给凤家交足,起码在各路寨主面前,大家总能留下点余地。可如今凤家没了,这一路一路地打点过去,我怕跑一趟广东,这花费起码比往日多出六成!”
不管商人们是幸灾乐祸也好,忧心忡忡也罢,佛山镇上的人们却突然觉得这春日里的阳光比往日更显明亮几分,就连风里都带着一丝草木甜香,腰板似乎也能稍稍挺直起来些许。
菜贩子从钟老四家的小菜园出来,挑着一担新鲜青菜沿街叫卖的时候,声音也比往日放开了几分。
可在佛山镇沉浸在春风里的时候,也同样有人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明媚春光,只觉得屋子里冰冷得像是墓窖一样,就连阳光落在眼中,也不会比灵堂上的白蜡烛更温暖。
凤家在佛山镇不是什么大姓,与凤天南叙了同族的人家也不过十几户。仗着有五虎派庇护,这些人家这些年也都吃得满嘴流油,家里子弟拜入五虎派的也在所多有,至于佛山镇上的英雄楼、英雄当铺之类产业,差不多都是这些凤家人在打点。
不但如此,佛山左近的田土、作坊、店面,这些凤家人谁不是占了不少?就算是大商号的买卖,也得给这些个凤三爷、凤五爷、凤七爷们奉上一份份干股,免得他们去凤天南面前给自家上眼药!
只是大家这些年里置办家业的时候有多开心,此刻就有多丧气。
凤七在五虎派里论地位也能排进前五,若是年纪再大些,胡子眉毛再白些,等到凤天南百年之后两腿一蹬,他便是五虎派的长老,便是凤一鸣也得给他些面子。就算如今,佛山镇上谁见到他凤七,不得喊一声“凤七爷”?
可今天的凤七爷只是战战兢兢地坐在书房里,面前一字摆开的都是他这些年给自家捞下的田契、地契、房契、店契,还有好些铺面的干股。
这些微微发黄字据,在凤七的眼里,似乎都冒着黄金一样的光泽。这些比银钱还贵重,能够传诸子孙的字据,都是他凤七爷的,然而只要自己在面前这张转让文书上按了手印,它们就全都不姓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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