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居庸关外那一场观星测绘工作虎头蛇尾地了结,随后便是英使觐见,便是中英缔约,便是从香江到黄浦江上,商船往来不绝。
恍然如一梦间,当年广州府头戴方巾、身穿盘扣长衫的两截秀才,也有人重新考取了新功名,做到了典史、县丞的位置上。大江南北,也不知几多新贵发家崛起,几多义门败落流配,河东河西,多少祠堂变作了靖庐,多少文庙改作了学宫。
更不知有多少千年古刹,断绝了田租老米,剥了佛面泥金,当了法器经卷。
而这些年里,朱明山房总是大门紧闭,除了资政院的五年一次议政会上,再少见那位竹冠道者的尊面。不少有心人,不免在背后要议论几句:“莫不是那一位已经厌烦醒掌天下权的滋味,真要学当年轩辕黄帝,心斋崆峒,烧丹黄山,准备乘龙飞升了?”
道海宗源之主深居简出,然而道海宗源的影响力却并不曾减弱几分。
距离广州港九千公里外,伦敦德文郡路十七号斯当东男爵府。
乔治·斯当东男爵正与他的老朋友马戛尔尼伯爵对坐在会客室,面前放着整套的精巧茶具:下安着玻璃灯的红泥火炉,有着冰裂纹的青瓷茶杯,与带着薄而透明的花纹带的青花蟠龙樽。
当然,在所有物件上面,都有着朱砂红的印记,“中华”的篆字显得格外地鲜明。
在马戛尔尼伯爵与斯当东男爵的杯中,荡漾着橙红色光芒的红茶,散发出纯正的苹果香气,只要是善于品茶的老饕就可以从这香气上分辨出来,这是来自福建的祁门红茶。
随着《中英通商条约》的签订,曾经统治了伦敦人舌尖的硫酸铁山楂茶、普鲁士蓝接骨木茶,还有用羊粪调味的铜绿色“正宗武夷岩茶”,就渐渐被新到来的祁门红茶和滇红打得溃不成军。
伦敦的二道茶贩子,还没有足够的化学知识调配出具有苹果香和蜂蜜香的化学废料,作为新的食品添加剂使用。以至于那些知名茶商,还有他们独创的各种品味的化学染料茶,不得不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而随着一批批远洋船队到来的,还有更为轻巧光洁的各种商品,譬如彩色的瓷玩偶,色彩多变的玻璃花制品,更为结实耐用不褪色的印花布……
曾经引领了产业革命的国家,现在要面对的却是大量远东商品的倾销。哪怕经过了远洋运输,这些来自异国的货物,居然都要比本土产品更加价廉物美!
7
在唐宁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告诫那位渐渐由开明变得顽固的首相,要他想想曾经掠夺了南美洲大部分财富的西班牙,究竟是怎样败落的了。
但是在此刻,在法兰西,雅各宾派的守护者,那个科西嘉军官拿破仑·波拿巴已经就任了终身执政。
法兰西王冠落地的消息,引起了从圣彼得堡到伦敦的每一个皇室的恐惧,人们都在谈论波旁王室的不幸遭遇。现在受到白金汉宫保护的普罗旺斯伯爵,现存的波旁王朝第一顺位继承人,要比远东的贸易问题惹人关注得多。
在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关心曾经不远万里前往远东的马戛尔尼伯爵了。
最多也只是东印度公司为代表的外贸商人们,会赞叹地提到他:“感谢马戛尔尼伯爵,他打开了远东的大门,为我们的贸易找到了新路!”
大概。
印度的棉花、南美的可可豆、澳大利亚的铁矿,源源不绝地涌向那个国家,带回了更合英国人口味的新品红茶、精美不褪色的印花布、还有新式治疗法和宗教……
只要熟悉西班牙衰落史的人,就会发现这一幕是何等地眼熟!
在同时觐见了新帝国的两位缔造者之后,马戛尔尼签订的《中英通商条约》是这样一份文件,它允许英国人在广州等九处港口进行通商,也承认了英国人以英国侨民的身份,取得暂住资格。同时,它也同意了两国建交、互派大使的要求,马戛尔尼伯爵与斯当东男爵就是第一任驻华大使与总领事。就连耶稣会努力了多年也不得成功的传教权,也被批准了,当然,前提是要参加那种使团成员见识过的苛刻考试。而主教与神甫的任免权,还在不在梵蒂冈手里还是两说。
但同样的,英国也要敞开它的大门,允许华商自由往来英伦三岛,并有同等的居留权。大批落榜后、在家乡混不下去的和尚,开始想在海外混出个前程。青埂书院连同执教的道官,也不远万里来到这边讲学——
然而,这些道官只负责教授哲学与历史之类人文学科,至于青埂书院那些重要的格物课程,不好意思,请先在本院完成预科班,在考虑留学的事情吧。对了,为了保证留学生的质量,中文考试记得先过四级再说。
一艘艘来自东方的飞剪船,将两个国家联系在了一起,然而如此紧密的联系却未必是英国人想要的!
东方热的再度升温下,就算是已经辞去公职的马戛尔尼伯爵与斯当东男爵也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
已经鬓发花白的外交家拿起一份今天的报纸,正看见上面新刊登的一首讽刺诗:
杰拉比·叮当爵士和喷嚏将军,
他们各有一个儿子,
一个在锡兰,另一个在阿萨姆。
他们从牛津毕业,现在却种植茶叶、咖啡和甘蔗。
伦巴第大街和该死的明辛街,
证券商的恶臭让人不能忍受。
但那些气味芬芳的植物,
却不会影响你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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