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汉子一身铁绀色道服,落在护卫马扩与赵良嗣的西军眼里,也是一阵不对味。
就连拦着马扩不叫他上前的那个河东老卒,也低低地嘀咕了一声:“厮杀搏命的地方,这些道士来胡羼和什么,契丹远拦子须不是小鬼,拿把桃木剑便唬着了!”
比起这些只知道厮杀的朴实汉子,马扩和赵良嗣都算是童贯宣抚司中地位重要的人物,又是赵佶简在帝心、被官场老成之辈当成幸进之徒的异类,涿易二州归降的内情更清楚一些。
这耀武扬威的道士,九成九定是许玄龄的门人,说不得身上还有道官告身。
眼见着面前这个年轻汉子,一身形制颇似文官公服的圆领道服,腰间系着的朱红革带上饰着錾银犀牛带板,带板上还以鎏金手法细细点染了一番。那精巧细致的做工,也绝非辽国所能打造,而是出自宋人名匠之手。
只这条鎏金錾银的犀牛带,就让赵良嗣眼角一跳。
作为前辽国光禄寺卿,赵良嗣一直就对大宋冠服礼制极为上心,更不要说在大宋官僚体系里,官服是最直观的礼制参照物。面前这年轻道士腰间的朱红革带与涂金錾银的犀牛银带板,有个官面名目,叫做“红鞓金涂银排方”,并非是寻常道官有资格使用的物事。
不要说道官,就是他赵良嗣,自从转行当了为大宋灭辽先锋的带路党,赵佶特加恩旨,授以直龙图阁、右文殿修撰这等清贵美职,但也只是刚刚摸到了朝官的边,为一从六品文臣而已。虽然也有绯袍、银带、银鱼袋这些清贵文臣排场,但在大宋体制内,还有一等贵官,是不佩鱼袋,只用犀带或者御仙花带的。
比如诸殿阁学士乃至翰林学士,只用一条金御仙花带,而谏议大夫、诸殿阁待制等贵官则只用红鞓黑犀角带。
而面前这举止粗鲁、全然是武人气质的道官,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用上了这等贵官服饰!
他心中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那年轻得不像话的道官在马上嗤了一声:“伐辽大军顿在河东路几个月不肯动,如今听说涿易二州易帜请降,一个个倒是跑得飞快!老种那边打发的是熙河军的姚平仲,看你们这飞豹旗号,却是童贯亲领的胜捷军一路……也罢,一个也是迎,两个也是送,你们谁是主事之人?约束好自家军马,随俺们进涿州城!”
这话里信息量着实不小,听得马扩一喜,赵良嗣一惊。
马扩喜的是,老种相公究竟是镇抚西军多年的宿将,没放过这等战机,终于是派遣军马上前接应,伐辽大计可期。赵良嗣惊的是,老种的手脚倒是不慢,遣姚平仲这与童贯有旧怨的西军衙内上前接应涿易二州降臣,摆明了就是要和童贯、和宣抚司、还有他赵良嗣做对到底!
但不等赵良嗣细细地分析出当前的局面,那腰系金涂银犀带的道官就已然到了他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想不到还有文臣随军,倒算是有些胆色!本官奉宣抚副使许玄龄之命,接应大宋军马接收涿易二州,还未请教,贵官是哪一位?”
这话问得鲁莽,也没有什么大宋官场的尊卑体制,赵佶宠信道官,赵良嗣在辽国就有所耳闻,但亲身一见,终究是有些不是味道。何况这个南归降人虽然是官场异类,但也已然以大宋士大夫自居了,甚至在尊卑体制上面,比东华门唱出的正牌子士大夫还要看重几分。
心中一叠声地暗骂了几句“小人、幸进”,这黑胖子还是拿出他右文殿修撰的文臣气度来,直在马上不发一言,只把眼色不住地朝马扩丢过去。这意思也很明显了,辽人降臣的事体,俺赵良嗣便包圆了也没有二话,但这大宋的道官打交道,还是你马子充代劳了吧。
马扩忙将马一催,拦在那道官马前,应声道:“不可无礼,这位赵龙直乃是直龙图阁、右文殿修撰,现在宣抚司为童宣帅参赞军机——”
那年轻道官听着这一串官衔,却是轻笑一声道:“不过是正七品的直龙图阁,就算上个右文殿修撰,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前程,倒是恁般拿大!”
马扩听着这话,也不由得侧目——文官贵重,何况是这等加了馆职的文臣,怎么到了这小小道官口中就如此不尊重起来!
然而他目光一转,却落在那年轻道官的银犀带上,那银犀带上缀着一只虎头鞶囊,还有一方数寸长的金牌悬挂在外。马扩长于骑射,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顿时就将金牌上的文字尽收眼底。
那金牌上镌一道九叠篆也似的符文,下有一行瘦劲小楷,正是官家所创的瘦金体:
“赐蕊珠殿授经、紫虚郎殷小楼奉以行教,有违天律,罪不汝贷”
马扩这几年往来汴梁,见识惯了汴梁风物,知道这是内府特地铸造,颁赐给高品道官的金方符。只是这种牌符,都是缀在法衣的胸口处,非罗天大醮之类道家重礼,等闲见不到,怎么到了这里,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缀在腰带上?挂在腰上,倒和文臣所佩的鱼符鱼袋相似,起了个标识身份的作用。
但这方金符上的文字,透露出的信息量依然不小——蕊珠殿授经为道职,紫虚郎等若正六品的文散官朝奉郎,于官阶上等若是有了清贵馆职的正六品文臣!就这官品,妥妥地压过了赵良嗣一头去。
不独马扩,就连赵良嗣面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但殷小楼可懒得理会马扩和赵良嗣的心情,只是将手一摆:“二位,天色已然不早,这便和本官同行,早些入城休息如何?”
对这小人得志一般的话语,赵良嗣寒着脸,只道了声:“如此便随这位道官安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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