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和蔡攸都不敢轻易对得宠道官下手,那赵良嗣这样的南归降人,对着向他大开嘲讽的殷小楼,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他赵良嗣本来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物,这么一来,那张黑脸就更不好看了些。就算是那些领命护卫他的胜捷军士卒,还有童贯送来服侍他的伶俐下人,看着赵修撰这张臭脸,也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些。
然而赵良嗣虽然面色难看,一双眼睛却是依然转动得颇为灵活。如果之前他还在想的是如何结好辽国守臣,将涿易二州归宋的大功多分润一点给自己所属的童贯、蔡攸这一党,为自己将来在大宋的仕途多多营运铺路,现在他就把全挂子精神都放在了四面打量沿途情景上面,目光更加一瞬不乱!
作为曾经做到了辽国光禄卿这样位置的南面官,赵良嗣对这个北地之国虚实的掌握,远非那些一路游赏异国风物的宋使可比。辽国在女真的连续攻击下,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他更是门清——
辽国北面重镇接连沦陷,几十万契丹大军被女真强军以少胜多,连续被歼灭,这些事自然不用说。就是在素称辽国菁华所聚的幽燕之地,契丹人的统治基础也已经是全面动摇了。目前盘踞涿易二州的常胜军,前身就是怨军,那支曾经在辽国对女真的大战中临阵哗变的怨军!
如今燕京城里那个自立为帝的耶律淳,也正因为怨军哗变才落得仓惶逃遁,以至于惊悸成病。眼瞅着耶律淳过了把皇帝瘾后,就要咽气蹬腿去见耶律阿保机,却依然无法对改名常胜军的这支汉军有什么过激举动,反倒任由他们守在燕京南方屏障的涿易二州,甚至还多有笼络之举。
曾经的万乘之邦,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怎么看都是一副王朝末世之相。
更不要说,随着女真大军步步进逼,辽国境内多出了多少有心人,扯起了多少旗号——
渤海人叛了,有人举起了百多年前渤海国王族的名号,建号称王,也有的干脆就直接投奔了女真人,俨然以熟女真一部的身份开始了民族大融合。
草原上的杂胡诸部叛了,这些草原上的杂胡部落对于力量的感觉从来都敏锐得仿佛天生。契丹皇帝们持续不断的四方捺钵,一年四季的行营多半都放在草原上,放在鸭绿江畔,为的就是震慑这些杂胡部落。定期的减丁、盘剥,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杂胡中出现一个耶律阿保机般的人物。
但就算如此,在女真崛起之后,这些杂胡就是跟在猛兽后面的鬣狗,绝不会放过在辽国这头老去的头狼最柔软地方咬一口的机会。
就连契丹人过去最看不起的汉儿,现在也是一般地蠢蠢欲动。
地方上豪强以坞堡自守不用说了,燕京的南面官们试图南联宋人而北联女真,预备把耶律家打包卖个好价钱也不用说了。就连理论上应该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现在丢下木鱼、抄起戒刀、杀了辽国守臣而裹挟流民成军的都有不少!
这样一片纷纷乱乱,堪称是礼崩乐坏的王朝末世之相里,区区一个献媚于人主之前的道官,还有一帮子不学无术的道士,哪里来的本钱,能效法苏张舌辩之士,轻易说服涿易二州降宋?
说不得,这些道士就和北地的乱民、大盗,甚至是扯明旗号的叛军有往来。不然,这古里古怪的军旗从何而来?那些身形雄壮、马术精良,像武人多过像道士的悍捷之士又作何解释?
何况不管是兵还是贼,经过之地的破坏程度有多么严重,他这个曾经目睹过女真战乱的大辽光禄寺卿可是一清二楚。
只要抓紧了这一点,弄到些通匪证据,将来在汴梁都下,就有的是官司可打。
只是当下么,还是且瞧着,且瞧着就是,看这些道官能横行到几时!
打定了这个念头,赵良嗣的目光就向着四面观望得更勤快了些。
大路两旁,都是一片片开垦过的田土。层层的积雪覆盖间,依然能看到些许土垄与田埂起伏的线条。收割过的秸秆,在雪中伸出些发黄的残茎,像是一个个冻毙在雪中的流民,向着天空最后伸出的枯瘦指头。
单看这些田土里残存的秸秆,赵良嗣就大概有了一个结论——升斗小民想要熬过燕云之地寒冷的冬天,收集燃料生火取暖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木柴之外,秸秆也是重要的燃料,就连干燥过的牛马粪便,都会被收集起来去生火。
但是这些田地里的秸秆居然保留下来了这么多,只能说明这些田地的主人连这些在冬日珍贵无比的秸秆都没有收集起来。
他享受过汴梁城的冬天:一入冬,就满城是小贩在叫卖洗脸的热水、祛寒的热饮子。供给富贵人家所用的木炭不用说,都是从四面名山中采伐良木仔细烧制,又由名匠修饰琢磨成鸟兽花样,燃烧起来不杂一丝异味。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有那些形状如黑石又足够便宜的石炭使用,甚至开封府还会定期发放救济的柴炭钱。哪怕最贫苦的人家,灶下燃烧的也多半是樵夫发卖的木柴,而不是秸秆。
但汴梁的冬日享受,只是因为大宋东京淤积了太多太多的财富,就算以宋国之富庶,汴梁的奢丽也只能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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