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听着宋江诉苦,想了想道:“公明哥哥不必愁烦,公孙先生奉了师门前辈之命,出山来投奔他的师兄许侍宸,得了许侍宸引见官家,方才领了这东平府神霄宫使的差遣。如今官家正对辽国用兵,许侍宸官拜宣抚副使,正是大用的时候,公孙先生若到了阵前,自然也有建功立业的去处,待许侍宸与公孙先生领兵班师回朝,献俘太庙的时候,官家岂会没有恩赏?便是大赦天下也是理所应当,那时节,哥哥自然免了罪责,依然清清白白地还乡。”
宋江听了,也只能点头道:“如此,我也只盼当今天子洪福无穷,天军讨逆马到功成,立此不世奇功了。”
正说话间,武大郎与孙雪娥夫妻两人一个挑担,一个抱瓶,来给宋江这一伙人送酒肉。
武大郎那挑子两边装了好几个食盒,一一打开来,先是一盆焖得皮酥肉烂的脱骨整猪头,酱色上得红彤彤地,香气扑鼻,让人闻着就食指大动,正是厨娘宋蕙莲的手艺。紧跟着又是肉冻剔透如水晶的去骨蹄髈、炒得脆嫩弹牙的胡桃羊腰、整条灌了肉馅在高汤里滚熟的肥羊贯肠、肚膛填满八宝馅子的蒸鹅,转眼间便弥漫了满厅肉香。
那孙雪娥也是西门庆这等豪富之家里出来的,还算有点见识,捧着一大瓶郓州名酒风曲白佛泉,向着宋江这一行人福了一福道:“叔叔们远来是客,俺家只是个小吃食铺子,备办不得好酒好茶饭,只有这些下饭酒果,与叔叔们接风。”
宋江便向武大郎、孙雪娥道:“宋江与二郎骨肉契好,二郎的兄嫂,便是宋江的兄嫂,请兄长与嫂嫂快请入席,不用为宋江这般费神劳累。”
武大郎虽然做生意做到了有了一家酒店的地步,但是他是个老实人,便开店也只晓得将本求财,哪里和宋江这号江湖上有名的大豪面对面打过交道?当下只是朝着宋江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俺知道俺兄弟结识的都是真正好汉,俺只是个卖炊饼的,不似我家二郎本事大、见识广,实在不敢冒渎了好汉们。”
一旁孙雪娥忙接话道:“叔叔莫怪,俺们平头百姓,只知道围着锅灶打转,实没有什么见识的。何况俺们开着酒店,便要支应四方客商,这是俺们的本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叔叔们只管吃喝,俺们自把叔叔们管待起来。”
说话间,孙雪娥又道个万福,那矮脚虎王英打从进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就没少在孙雪娥身上打转。此刻孙雪娥道了万福,低头的时候,隐隐露出小袄下的抹胸,更让这矮脚虎看直了眼。
锦毛虎燕顺见着王英这个色迷迷的样子,忙咳嗽一声,向着武大郎与孙雪娥道:“既然如此,武家大哥与嫂嫂且自去,俺们这里自在饮酒不妨。”
这几句话,总算把王英从那股色中饿鬼投胎的模样里叫了出来,勉强算是遮掩过去。
武大郎与孙雪娥夫妻两个摆好满桌子的酒菜,又客套几句,便匆匆退去。
宋江这做老了吏目的角色,见着武大郎夫妻这个模样,知道他们是畏惧自己这一行人的草莽身份,不由得有些不自在。然而,这位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大豪,终究城府不比旁人,只是与武松畅叙当年在沧州小旋风柴进的庄园里共度的短短时光,说到动情处,还时不时落几点泪下来。
燕顺、王英、郑天寿这三个,都是在青州清风山上落草的贼头,这号打家劫舍的山贼在江湖上也没有什么好名声。然而陪着宋江在这里同武松叙旧,见他说得动情,不由得也大为触动,无端感慨起来。
只有王虎抓着一块水晶蹄髈啃得起劲,等到一大块蹄髈都撕扯下肚,方才抄起温酒的锡壶,给宋江敬酒道:“押司不必烦恼,便像二郎说的,只要此番那皇帝收复了燕云,押司自然能清清白白还乡。”
宋江捧着酒碗,偏偏这风曲白佛泉又是他家乡的名酒,不由得更生出些功名蹭蹬之感,叹道:“宋江啊宋江,便似这风曲白佛泉,明明也是清冽甘醇的无上妙品,却只得在郓州这穷乡僻壤与人解解酒渴,不得贡御给官家受用,岂不可叹、可惜?”
宋公明在这里自伤自悼,武松被宋江之前那一番话触动,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投奔柴进的时节,这位江湖人称“小旋风”的柴庄主,只把自己当作卖艺的看待,又叫庄里的武师试探自己斤两,又将自己看作吃闲饭的,甚至一时害病都要自己挣扎着收拾炭火。若不是宋江慧眼识人,极力誉扬,只怕柴进从没对自己正眼相看过!
比起宋江这样的江湖大豪,武松更在乎的便是这知己情分,当下心头一热,向着宋江道:“公明哥哥,俺知道公明哥哥胸中有一部锦绣文章,只可笑那些官儿不识货,让哥哥屈在押司位置上许多年不得伸张志向。如今既然赵官家在北面用兵,公孙先生又领了师门长辈之令,要去襄助许侍宸建功立业,俺与公孙先生情义深厚,如今替哥哥打算,便为哥哥写下书字,引哥哥去许侍宸幕中效力,此去一战功成,也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宋江听了武松这话,面上喜色忽现,却又猛地收拾起来,摆手道:“二郎此言差了,宋江是通缉在逃之人,若在官府行走,却是无端送羊入虎口,更替公孙先生招祸。倒不如仍去了青州,清风山三位兄弟之外,还有山下清风寨的花知寨与我情同骨肉,总有投靠之处,等到公孙先生功成回朝,官家大赦天下,也是一般。”
武松见得宋江这样说,只得罢了。
倒是燕顺、王英、郑天寿三个,一开始听武松说要引荐宋江到伐辽军中效力,不由得面露急色,等听到宋江一口回绝,方才放下心来,又齐齐来给宋江敬酒。
且不论东岳观里这场接风筵席,武大郎挑着空担子,与孙雪娥要从东岳观后门走出来的时候,却见着一个年少女冠,面上蒙着轻纱,身穿一件素色道衣,手中擎一柄红油纸伞,也正要从后门离开。
武大郎是老实人,见了那女冠走来,忙挑着担儿让出道,那蒙面女冠向他略一点头,方才推门走出去。
只有武大郎,望着那女冠擎着红油纸伞的背影,不由得微微愣神,无端想起一段话来:“伺候的是自家男人,这有何妨?我从小卖给张大户家做丫鬟,受人摆布,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呀,嫁给大郎,总算过上了安生的日子,我呀,也认了。”(此处是杨争光先生的水浒传剧本台词,寥寥数语,便勾画了潘金莲初嫁武大郎时候的情形,所以直接引用了,识者莫怪。)
那时节,也是寒天腊月,自家只是个挑着担儿卖炊饼的穷汉,家中也只是租了一间矮屋过冬。那时节,新婚不久的美丽妻子晚上烧了热水,不但将被窝用汤婆子暖得热烘烘得,便滚烫的洗脚水也为自己准备好,自家不让她伺候,她却也不依……
记忆里突兀浮起的这残断时光,却让武大郎望着那女冠的背影不住出神,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那位师姑……”
蒙面女冠擎着红油纸伞略一停步,转过头来,面上轻纱下隐隐能见着一张还带着少女清稚气的脸庞,一双眉眼中满是不解,却没有开口说话。
武大郎望着这女冠装束的少女,终究是低下头,嗫嚅道:“这位师姑……雪天路滑,且小心着些。”
年少的女冠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依然撑着红油纸伞飘然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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