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观察使、胜捷军统制王禀在战袄之外,披了一袭猩红色斗篷,把他粗壮微矮的身躯半裹了起来。
这位胜捷军统制虽然是开封府出身,家世却是稀松平常,虽然族谱可以攀亲到唐时几位宰执大臣身上,但唐末的权阉乱政、藩镇割据,还有黄巢、朱温这些枭雄的狠辣杀手,什么样的家世也都灰飞烟灭,后人若不能在科举中出头,那也就只好投军当了“赤佬”。
既不是将门出身,也没有得力的亲族,王禀能做到一州观察使这样的高品武臣,一来也是他武艺精强、又通诗书,二来也是他运数太奇、命数够硬,赶上了童贯拆分西军精锐、另立胜捷军的好时候,就这么一跃而成为童贯的心腹班底。
开封人士、出身寒微,只这两条就足够让西军将门不屑一顾了,何况王禀还是童贯提拔起来、专门为了拆分西军才重用的私人?
所以在伐辽军中,西军将领遇见王禀,客气的不过勉强寒暄一句半句,自恃资历老的干脆就挺胸凹肚装看不见。
王禀也知道自己和西军将门不是一路,平时不免就更有些崖岸高峻的严毅做派,显得更不合群了些。
然而如今执掌环庆军的刘延庆已经投靠到了童贯这边,对刘延庆看重的韩遵,王禀多少也要有点表示,所以凭韩遵区区武功大夫、团练副使的身份,却与王禀并辔白沟河畔,弹压着转运军资的民壮队伍。
依着赵宋的军制,一军编制不过三万兵员到顶,这其中马军不过六千、余下的全是步卒,至于随军负责转运军资、修筑营寨、烧火做饭的马夫、工匠、火头之类,照例也有七八千人的编制。
这还只是纸面上的数字,事实上,为了应付赵佶这个“丰亨豫大”的“太平盛世”,也为了让文官将门多几条生发路子,中枢裁兵员、地方吃空饷,早已经成了大家有志一同默认下来的既成事实。大宋的规矩又是一贯的强干弱枝,地方财政基本都被各路转运司抽吸了个七七八八,便是空饷吃得也不爽利。倒是都门禁军,名正言顺地把京畿部队变成了私家产业。
都门禁军除了殿前司为了充门面,还挑选了些身材高大的将门子弟进入天武军、捧日军、拱圣军内,其余号称是都门禁军的军马,实际上有六成都是空饷。剩下的四成,也都变成了汴梁将门私人占有的奴仆,涌入了汴梁城中各行各业之内,不论是手工业还是运输业,甚至汴梁城外的大片田庄也都是这些名义上的京畿卫戍部队在打理。这种名义上是军人,实际却比包身工还不如的部队,也就是朱元璋那“天才”的卫所农奴军可以比拟一二了。
军政已经乱成这种鬼德行,西军也跟着有样学样,军将喝兵血固然是自古以来武将发财的不二法门,但好歹西军还是要防备已经奄奄一息、龟缩灵夏二州不出头的西夏,所以空饷基本都在辅兵与随军匠作民夫上面做文章。
因此上,王禀、韩遵带出的胜捷、环庆两部骑军,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专门负责转运军资的车夫、马夫,就是那些俗称“贼配军”、被发配在军中做苦役的流配犯人也没半个。这样情形下,王禀、韩遵只能通过宣抚制置使司,从雄州就地征发民壮转运军资。
自然,兵贵神速为先,转运军资也不能全靠民夫推着小车朝辽国境内跑了,主要还是顿在雄州的几个大马帮,连着些三五成群的马贩子,成了胜捷军和环庆军前锋入辽的免费脚力。
马帮不比军伍,这些人在宋辽之间穿梭,在城里粗看去是正经商人,但到了荒原上面,没准就变成了马贼。就算没有当过马贼,跑商的人也多少有一些自由散漫的倾向,除了马帮的大掌柜外,一般人还真指挥不了这些桀骜不驯的货。
这也就是为什么王禀和韩遵非要在白沟河畔盯着的缘故了——好几伙人混在一处,这秩序多半就好不起来,万一这些马帮中人为了些许旧怨,忽然在转运军资中间闹出点事情来,砍了这些贼厮鸟的首级事小,耽误了军情事大!
但事实却远远出乎王禀和韩遵的意料,不论是满负着粮袋的驮马,还是装着各色军中所需物资的板车,竟是规规矩矩地在排出了一个前后顺序,一点不慢地紧跟着越过冰封河面的伐辽先锋军。
王禀这样手脚并用从下面爬上来的军将,深知军资转运对一支军马来说有多么重要,更清楚这转运军资的活计有多么繁琐。押粮官干得兢兢业业,上头也不过道个“好”字,军功什么的,却分润不到多少。但是一旦出了纰漏,主帅们就很喜欢学习曹孟德之流那不入流的安定军心手段,要借人头一用了。
王禀此番走得匆忙,胜捷军的随军司马之类文吏幕僚没带出来几个,他也深知自己军中这些小吏不是这等能做事的料。他看了一眼身旁老神在在的韩遵,倒是大觉意外,心中暗道:“刘延庆在西军中不算顶出挑的宿将,带兵也只是不过不失,不料环庆军中还有这样善于理事的干才!”
一旁韩遵望着那支转运马队,也是瞪着眼睛打量片刻。不过他的作风倒是干脆许多,直接就拦了一个跑前跑后的汉子来:“这些转运车马行动起来甚是有章法!兀这汉子,是哪位转运司马将你们安排得这般妥当?”
那汉子见着韩遵打扮,又见他头上带着铁骨的交脚幞头,知道面前起码也是一位大使臣,忙哈了哈腰道:“不瞒将军说,这是河北有名的玉麒麟家的管事,江湖上人人夸叹的浪子燕小乙,将俺们安排起来,免得误了转运粮草的大事!”
韩遵听着“玉麒麟”三字,随即一笑道:“洒家道是哪个,原来是河北有名的玉麒麟卢员外!既然是他的家人,莫怪有这般好的手段!你们且去,只要忠勤王事,将来打下燕云论功,你们中造化大的,说不得也能博个功名出身回来!”
那汉子在韩遵面前卖了好,也不敢多纠缠,一面告罪,一面匆匆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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