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奴隶贩子看见了停在小街旁的年轻战士,立刻投来戒备的一瞥。天知道这些奴隶贩子的魔斗篷下面藏着多少淬毒飞镖,没准还有好几根蓄能法杖,一眨眼就能将来犯者变成一团焦炭。
虽然在卓尔社会,奴隶贩卖是一项“合法”行业,但奴隶贩子也是一项高风险的活动。很多城邦的主母在买下奴隶之后,并不介意把这些专业贩奴的下贱流民也变成备用祭品或者活体标本。所以每一个从事奴隶交易的老字号商队,也都是实力强大的佣兵团,确保那些贪得无厌的主母看在他们难以下嘴满身刺的份上,不会顺道把他们拆吃入肚。
为首的奴隶贩子看了看年轻战士身上那件太过朴素的魔斗篷,随即用卓尔手语向队伍做了“暂停”的命令,随即向对方轻轻一鞠躬,表情夸张地问候道:“这不是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第四执政家族的次子,索拉菲恩大人吗?蜘蛛在上,龙之宝藏商会的尼塞迪尔愿意为您的家族效劳。”
索拉菲恩冷漠地看了一眼这个叫尼塞迪尔的奴隶贩子。
这个又瘦又小的卓尔长着一张又尖又短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地表森林里出没的狐狸。他披拂在脑后的长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铜色,在天生发白如雪的卓尔精灵中,这种发色只说明了一件事:他的血统中混有地表精灵的“肮脏”血液,带着金属光泽的发色没准还来自于某个地表精灵贵族的家系。
“男战士行会不需要奴隶,这些懦弱的东西只配送上祭坛,尼塞迪尔。”如此轻蔑地回答了奴隶贩子,索拉菲恩将目光转到了囚笼里。没法子,一个蜘蛛神后的女祭司,却沦为了女奴,这种事情在卓尔社会实在是太过罕见了一点。
虽然蜘蛛神后是个不折不扣的邪神,但她所塑造的卓尔社会准则几乎完全照顾着卓尔女性的利益。
一般说来,一个卓尔女祭司的合法死亡方式只有两种:
第一,在家族战争中落败的一方,这个家系的直系子女必须被处死,当然也包括了尊贵的女祭司在内。当然,旁系的女祭司往往会被胜利一方的家族收养,用来增强家族的实力。
第二,一个女祭司如果被证实触怒的蜘蛛神后,那么任何一个卓尔,哪怕是低贱的流民和奴隶,都有权利杀死她。
但不论怎样,将一个蛛后的女祭司装进囚笼,作为待售的奴隶,这都太过挑战卓尔社会的常识了。
扬了扬下巴,索拉菲恩不出声地用唇语问道:“那个女奴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在败亡之城盖查洛夫的遗址外捕获的战利品。”奴隶贩子得意地用唇语回答道,“她是个被蜘蛛神后抛弃的罪犯,因为她已经无法充任女神的权杖,变成了一个彻底无用的废物。”
这倒也很常见,蜘蛛神后作为一个喜怒无常的邪神,对她的祭司们而言也谈不上是个好主子。
这位司掌卓尔精灵命运的邪恶女神,就像一只结网的蜘蛛,感知着卓尔精灵这个种族在命运之网上的每一丝颤动。虽然这位邪神压根算不上全知全能,但是那些特别受到蜘蛛神后关注的卓尔精灵,还有那些经常在祭坛上进行血腥谋杀仪式的女祭司,都和这位邪神绑定得太深,一举一动都逃不开蜘蛛神后的感知。
因此,只要一个女祭司,或者一个主母领导的家族,一个不留神惹怒了这个偏执疯狂又极端敏感的邪神,那么在她们完成赎罪之前,这位女神绝不会给与“犯罪者”一丁点回应。
而一个没有获得神恩的女祭司,她连最基本的治疗魔法都无法施行,在幽暗地域这个残酷的地方,下场如何也就很明显了。
收回目光,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重新看了一眼奴隶贩子,嘴角轻蔑地上挑:“一个失去女神宠爱的失败者,这算不上贵重的祭品。不过看在她的脸蛋和身材的份上,你们可以把她卖去盖查洛夫北面的沙玛斯城。”
暗网之都沙玛斯城,这座位于幽暗地域中部的城市历史极为悠久,甚至比蜘蛛神后的选民“无亲者”魔索布拉建立的魔索布莱城还早了八百年。但是它在卓尔社会中的名声却是毁誉参半,这座城市由强大的法师们组成联合会议进行统治,而蛛后祭司们则退居到了次要地位。
因此,诸如班瑞主母这样的老派祭司一提到沙玛斯城,就祈求蜘蛛神后降下她无坚不摧的神怒,彻底毁灭这座敢于让男性掌权的亵渎之城。但对于很多有野心的卓尔法师而言,沙玛斯城是一个榜样,一个让法师们摆脱疯癫女祭司打压折磨的理想。
也大约只有在沙玛斯城,才会有人想要买下一个曾经的女祭司当女奴。在其他卓尔城邦,光是流露出这个想法的贵族,都会被附魔蛛丝捆成茧子,然后泡在稀硫酸里。暴怒的女祭司们有足够多的耐心,慢慢观赏一个活生生的精灵如何慢慢在酸液池里变成一堆腐蚀后的烂肉。
最后看了一眼囚笼中的女性,索拉菲恩默不出声地准备离开。
但在索拉菲恩这短短的驻足时光,还有奴隶贩子们毕恭毕敬的态度,已经足够囚笼里的女祭司梳理出可用的情报了。
尽量掩饰着声音里的恐惧和无助,这个漂亮的白发美人大声叫道:“男性,我来自魔索布莱城,是迪佛家的女儿!你今日的协助,必将获得迪佛家的赞赏。我也可以忘记这些天的不愉快,不会追究这些流民们的冒犯!”
作为一位卓尔贵族门第出身的女祭司,这个卓尔少女的反应也算得上机敏,甚至连奴隶贩子们的反应也考虑在内。一般说来,这些活动于各个卓尔城邦的商会,并不大愿意得罪每个城邦中排名靠前的卓尔贵族,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某个城邦的商路彻底断绝。哪怕是最无法无天的奴隶贩子,也不愿意招惹实力强大的贵族们从早到晚的凶残报复。
但是那个生着一张狐狸脸孔的尼塞迪尔,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女祭司,用一种更加轻松的口吻回应道:“迪佛家,是说魔索布莱城曾经的第四执政家族迪佛家?那么我们可以放心地前往沙玛斯城了,迪佛家的小公主。”
轻抚过那头太过鲜艳的紫铜色长发,尼塞迪尔说道:“我听说,迪佛家的吉娜菲主母愚蠢地触怒了伟大的神后,她的女儿在一次重要的献祭中犯了渎神的大罪。也正因如此,迪佛家族所有的祭司都失去了神恩,不久之前,第四执政家族就被排名第十的杜垩登家消灭了。”
兴致勃勃地盯着囚笼里的少女,奴隶贩子心情愉悦地反问道:“您可以猜一猜,假如我将您送到杜垩登家的玛烈丝主母手上,我能获得什么样的报酬?大概要比沙玛斯城的法师们开价要高得多。”
索拉菲恩表情平静地看着年轻的女祭司从希望跌入绝望的表情,然后不作声地将身体隐入小街旁的暗影内。
不论是得意洋洋的奴隶贩子,还是虚张声势的绝望女孩,都让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心情不快。
不,并不是不快,而是愤怒,从来不被允许的愤怒。
只是这种愤怒被很好地收藏于心,哪怕脚下突然窜出一个老卓尔乞丐,都不会稍稍表露出来。
在卓尔城邦,乞丐这个职业其实蛮罕见的,叫卓尔精灵施舍一个乞丐,还不如让他直接杀了对方来得方便。但是高高在上的蜘蛛神后似乎有别样的看法,在很多卓尔城邦赞美混沌之后的宗教节日里,这位以混乱作为本性的女神,一再降下神谕:城市里必须留下乞丐和小偷,在特定的时间,允许向他们施舍,并宽容他们作恶。
听起来,就好像这位女神还嫌这些卓尔城邦的治安不够乱一样。
抱住索拉菲恩靴子的老乞丐,浑身都裹在肮脏的破布里,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幽暗地域北部口音:“请不要伤害我,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会……”
索拉菲恩试图踢开这个老家伙,但是对方抱得太紧,假如不砍断他的两只手的话,大概没什么指望甩脱他。
无奈地掏出一小粒宝石,索拉菲恩将宝石丢到了老家伙的脚边:“拿着它,离开这里,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要明白,你们这些渣滓之所以还能留在乌斯特拿萨,只是因为女神的恩典!”
似乎是宝石的光泽吸引了这个老叫花子,他甚至没有多加分辩,只是飞快地拿起了宝石,然后献宝一样地将一个小东西留在了原地:“女神先不论,您的恩典我永远不忘!”
一句话说完,这个行为怪异的老乞丐就朝着暗处的阴沟一跃,只听见扑通一声,就不知道这老家伙逃到哪里去了。
失去了一小粒宝石,对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甚至算不上破财,平民区这些老鼠一般的流民,更不值得兴师动众。
索拉菲恩用靴尖轻轻踢了踢老乞丐留下的小东西,嫩绿色的小石珠在地面上调皮地滚动。
这是颗廉价的翡翠珠子。
在大陆北方,翡翠饰品很受贵族们的喜爱。但是在大陆南部诸国,这里的翡翠矿脉分布奇多,储量极大,不论是地表的居民,还是地下的城邦,没有谁把这种半透明的绿色石头当成贵重的宝石。
俯身捡起了翡翠珠子,年轻的战士低声吐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无形的魔力在翡翠珠子四周流动,将珠子上的讯息传递给卓尔精灵。
和大部分幽暗地域的矿石一样,这颗翡翠珠上带着自然富集的魔力,并且固化了一个很拙劣的防护咒文,可以稍微提升一点火元素抗性。作为一件魔法护符,这种工艺粗糙、材料廉价的劣质品,大概也只有城市下层的平民们会佩戴在身上,也不知道那个老乞丐是从哪里搞到的。
随手将这枚珠子收入口袋,索拉菲恩轻轻摇了摇头,将一路上所有的麻烦事统统丢开。他之所以来到城市下层,是想要呼吸一下相对自由的空气,而不是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从魔斗篷下取出一张做工朴素的面具戴在脸上,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一瞬间就改变了模样。高大的身材变得瘦小,背也不自然地佝偻着,在面具的遮挡下,仍然能看见脸上纵横的沟壑。
除了那些执政家族的主母,没有卓尔会在意一个老头子。或许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诡计,可惜女祭司们基本上不会让一个老头子爬上她们的床,就连向蜘蛛神后献祭,女祭司们也更喜欢挑选那些肌肉结实又英俊漂亮的年轻卓尔。
于是老迈的卓尔,拿不起剑的卓尔,没有成为大魔法师的卓尔,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乌斯特拿萨的下城区等死。或者更糟糕一些,被路过的卓尔青年当成练习挥剑和飞镖的靶子。
悄无声息地拐进一条窄巷,在暗影中移动的索拉菲恩钻进了两座废屋之间的墙缝。
墙缝极窄,废屋极破,几乎就要朝着废墟迈进,几乎没有谁会注意这里的动静。
钻入墙缝,索拉菲恩的身影随之被黑暗包围。片刻之后,幽冷的微光轻轻洒在了卓尔精灵的脸上。
这是一个隐蔽的小房间,墙壁上镶嵌着魔力水晶用来照明,书橱、炼金实验台和一架铺着洛斯兽皮的躺椅就是全部的家具。站在房间正中的索拉菲恩,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所有的东西都和之前离开时一模一样,透明的墙壁冷硬地隔绝了空间,四面墙来回切换着乌斯特拿萨城的某些场景。
没错,在乌斯特拿萨居民的眼里,索拉菲恩是个性格冷淡而危险的战士,但没有人知道,他同时还是一个隐藏自己施法者身份的魔法师。这个隐藏在虚空中的小小居所,看起来简朴而缺乏卓尔情调,但在术士学院里,也只有少部分高阶成员才有能力独立构建这种空间隐蔽的庇护所。
在幽暗地域,多藏几手好牌,总不会错。
将随身携带的杂物全都放到工作台上,坐到铺着厚厚洛斯兽皮毛的躺椅上,乌斯特拿萨最优秀的战士,同时也是身份最隐蔽的法师,抬头看着天花板,透明的墙壁投射着城市中心的画面。巨大的石笋柱形成了建筑群,从空中俯瞰就像是一只准备产卵的蜘蛛。
那是乌斯特拿萨的蜘蛛教院,所有卓尔贵族中的女性成员都要在庆祝了她们二十五岁生日后,进入蜘蛛教院学习。对于生命漫长的卓尔精灵,二十五岁是青春期刚刚到来的美妙时光,但是她们必须将这段时光投入到蜘蛛神后的领域中,学习如何用蛇首鞭拷打男性,如何用钝刀剥下侍父的头皮,如何让躺在祭坛上的精灵承受最多的刑求而不断气,甚至学习如何召唤恶魔,并且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这些下层界的怪物。
蜘蛛教院、术士学院和格斗武塔,是每个卓尔城邦都必然配备整齐的教育机构,也是腐化卓尔精灵内心的最重要关口。
卓尔精灵的历史和罪恶,就积淀在这些造型扭曲的建筑中。
哪怕只是透过预言魔法远远观察,伪装战士的法师还是感知到那片笼罩在乌斯特拿萨上空的混沌之云,吞噬了卓尔精灵的情感和理智,那就是蜘蛛神后编织的命运蛛网,让所有卓尔精灵都束缚在她的八只长脚之间。
而现在,这片混沌之云现在要吞噬的,是他,还有她。
菲丽,第一家族德斯班纳的长女,作为一个出身高贵的女性,她在蜘蛛教院受到了过多的优待,以至于她还保留了一些被女祭司们视为“不切实际”的特质。她没有遵从混沌之后的教义,将爱情和情人都葬送在祭坛之上,而是一直和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保持着秘密的情侣关系。
这对于蜘蛛神后而言,虽然算不上真正的背叛,却也等于是一种挑衅。哪怕经过大量的魔法干扰,让德斯班纳家的女祭司们无法通过占卜盘侦知这桩地下恋情的细节,但是某些细节也足够的德斯班纳家的阿杜蕾丝主母推测到一部分事实。
德斯班纳家的长女陷入了恋爱,而不是单纯为了追求愉悦而物色侍父,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索拉菲恩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么他早就被拖上了德斯班纳家的祭坛,由那个可爱的女祭司亲手挖出他的心脏作为赎罪。
但是作为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就算是阿杜蕾丝主母也没法公开处死他。这个位置固然危险,但它也成了年轻战士的护身符。
最后的结局,就是菲丽·德斯班纳要再次进入蜘蛛教院,以虔诚的祭司修行清洗掉她灵魂中的污点。而身为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索拉菲恩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拖上祭坛,却不能闯入蜘蛛教院去带走自己的恋人。
实际上,闯入蜘蛛教院也是无济于事的。在最近一次对地表的战争中,阿杜蕾丝主母非常“赞赏”他高超的武技,并且很无意地谈到了她那“前往蜘蛛教院二次深造”的女儿,是如何虔诚地崇敬蜘蛛之道,并且担任了教院光荣的助祭位置,专门负责挖出受害者们的心脏。
在卓尔城邦,毁掉一个强敌很困难,需要主母们编织无数的阴谋诡计。但是毁灭掉一些小小的美好,却十分容易。
或许,这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女神最乐意观赏的余兴节目?
沉默地注视着四壁上投影的画面,一直以战士身份活跃的法师站起身,从书橱里翻出一只小盒子。这只盒子外加固了好几种咒文,用来规避侦测、防止接触,甚至安排了极危险的魔法陷阱,确保能杀死任何一个想要强行打开它的卓尔精灵。
但打开盒盖的年轻法师,只是静静注视着盒底躺着的那本手抄小册子。
小册子是用幼年洛斯兽的皮革鞣制,原本灰白色的皮革上凝结着一块块远年的陈旧血迹。
捧起这本小册子的法师,沉默地翻阅着。其实他对其中的只言片语早就能倒背如流,但是每一次阅读这本内容简略的手抄本,都让索拉菲恩感到一种隐秘的兴奋。
那是触碰到卓尔社会最大禁忌的兴奋。
在小册子的扉页上,有人用卓尔语写下了一首小诗,除了被血渍弄污的部分,可以辨识的句子只剩下开头和结尾:
奔腾在微光之海上的黑色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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