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乔家大院的主人乔致庸已经四十六岁了。那个秋天对于他而言,既寻常又特殊。这天下午,他像寻常日子一样,腰间挂着望远镜,由长栓陪着,去田间地头转了一圈。秋叶如舞倦的蝴蝶,四下飘散。致庸踩着层层落叶,走得极慢,最后几乎要长栓搀着,才勉强走回乔家大院。
一进大院,他就吃了一惊,素来难得见面的潘为严、李德龄竟然都在等他,满头银发的曹掌柜在一旁作陪,更是满面焦虑。这十多年来,不管什么大事,北京潘、李两位大掌柜从未同时在乔家大院出现过。致庸知道必有什么特殊且紧急的事情发生了。寒暄过后,他便带着三人进了密室。
一进密室,潘为严便拱手变色急道:“东家,我和德龄兄从京城星夜赶来,是要和您商量朝廷平定新疆的事情。”致庸闻言大惊:“朝廷这次真的要在西北用兵了?”潘为严重重点头。李德龄接口道:“陕甘总督左宗棠左大人专门派了一个单姓师爷来找过我”致庸心中大为激动他忍不住想起当年在包头的情形,那时他和茂才曾经大摆朝廷西北用兵的迷魂阵,广收高粱和马草,异常艰苦的一仗才把乔家从死路上拉了回来。虽然已是多年前发生的,但这些前尘往事常常像演戏一样在他脑中一遍遍重演。
李德龄见他有点出神,赶紧道:“东家,听单师爷的口风,左大人这次准备兵发三路,一路蒙古,一路山西,一路陕西。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他想请二爷出山,为大军筹措粮草呢!”
致庸呆住了,半晌方热泪盈眶道:“那可是大好事啊!多少年了,阿古柏在新疆勾结外敌,自立为王,分裂国土,今日朝廷终于要出兵收复我西北大片河山了!胡叔纯胡大人说得对,乔致庸今生今世,真是还能遇到为国家做大事的机会,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潘、李、曹三人不觉对视一眼。曹掌柜叹口气道:“东家,您先别高兴啊。大军西征,上千里路途,数十万人马,即使是速战速决,也要二三百万两银子的粮草供应。东家,前些年这是个美差、肥差,但现在大不同啦。如今的朝廷断断不会先掏这笔钱出来,说白了就是哪个商家负责为大军筹措粮食,哪个商家就得把这笔银子先垫出来”潘为严打断曹掌柜道:“东家,左大人已接触过颇多商家,却没有一家愿意承接这桩买卖。其实左大人知道东家一直在韬光养晦,他也是没办法了,才派人找到我们这里”
致庸面色慢慢凝重起来,沉思半晌他问道:“你们的看法呢,是接还是不接?”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开口,过了好一会,李德龄按捺不住,起身焦急道:“东家,我的意思是不接。不瞒您说,这件买卖的风险前面说的都还不算什么”致庸吃了一惊:“难道还有更大风险?”李德龄点点头叹道:“即使有商家愿意垫出钱替大军筹措粮草,末了朝廷却不一定会把这笔银子还出来。”致庸闻言勃然变色。
潘为严看看致庸的神色,也开口道:“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就这桩生意而言,为严真的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东家隐忍了那么多年,这次如果出山,必然又会招惹朝廷的注意,乔家现在收敛还来不及,如何可以再去做此令天下人瞩目的事情呢?
曹掌柜也劝道:“东家多年病废在家,什么生意也做不了,此事众人皆知。这一次也一定能瞒过左季高大人!”致庸一直没有做声,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倚窗向远方看去,夕阳在天边如血般璀璨地播撒着最后的光芒。致庸突然有了一种泪要流出的冲动,他转身道:“各位爷,你们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
曹掌柜一愣:“东家四十六了。”致庸痛声道:“为了让朝廷忘掉我,我已经装风瘫装了十余年,加上被圈禁的时间,我差不多整整二十来年没做事了!如果这一次再倒下去,乔致庸这一生,还有为国家做事情的机会吗?”
李德龄一听着急道:“东家要为国尽忠,可这明摆着是一个火坑!东家,您要三思!”致庸直视着他们,沉痛道:“就是火坑,我也没有几次跳的机会了!何况这并不是火坑,这是天赐给乔致庸为国做大事的良机!胡大帅当日从天牢里将我救出来,不就是认为我有一日可以为国家做大事吗?我这些年呆在家里,韬光养晦,什么事也不做,不就是想等待时机,为国家做件大事吗?不,曹掌柜,我都四十六了,头发都白了,一生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了!所以这件大事我真的很想去做啊!”潘为严刚要说什么,致庸转过脸看着他道:“潘爷,你我一生都想实现汇通天下的抱负,可实现这个抱负又是为了什么呢?讲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国家,现在眼看着报效国家的机会就在眼前,我们难道反而要为一己之私袖手不理吗?如果这样我们汇通天下又有何意义呢?”
这席话说得潘、李、曹三个人脸上一下子有了愧色。致庸越说越激动:“想我乔家,无论是先祖,还是先父,遇到这种国家大事,都是不会犹豫的!乔家世代忠良,若此次因国家之事而败,致庸和乔家的后人,也一定会以此为荣!”这番话说完,潘、李、曹三人勃然动容,再也不开口相劝了。潘为严更是高声道:“东家,为严今日真正见识了东家的胸襟与气魄,东家是个奇男子,相比之下,我们做人和做事的格局可都局促多了。如果为严估计的不错,左大人不日就会亲来乔家大院,拜会东家商议此事。到时就由东家定夺,只要东家拿定主意,我等一定赴汤蹈火,毕竟东家让我们晓得了为人大义之所在。”曹掌柜和李德龄相视一眼,也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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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潘为严所料,十余日后,致庸在家中接到急报,山西巡抚胡叔纯亲自陪同左宗棠前往祁县大德通总号,接着便准备亲自到乔家大院拜会致庸。
接着又听长栓愤愤道:“二爷,曹掌柜还让我禀报东家,孙茂才近日升了官,调任太原府知府,成我们的父母官了。听说等会儿还要和胡大人、左大人一起来呢!”致庸一惊,心头愈加翻搅起来。
当致庸在鼓乐声中看到久违的左宗棠与胡叔纯下轿时,不禁有了恍若隔世之感。这时长栓又匆匆赶来附耳道:“听说那孙茂才临时决定不来了,哼,大概没脸吧。”一听这话,致庸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想要训他,又忍住了。他定定神,向左、胡两人迎了上去,躬身道:“两位大帅光临寒舍,致庸不胜荣幸,请!”左宗棠上前一步,拉住致庸的手:“乔东家,你我襄阳府一别,二十余年过去,左某垂垂老矣,乔东家却风采依然,实在让左某不胜唏嘘。乔东家,左某今天是和胡大人一起求你来了!”
致庸心中感慨,面上却平淡道:“哪里,两位大人才是风采依旧。两位大人,请!”左季高与胡叔纯对视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致庸的心思,点点头,随着致庸一同进了乔家大院。
落座后,左宗棠并无太多的寒暄,直接向致庸讲起了当今的国势。同治四年阿古柏入侵新疆;同治六年在新疆自封为王,自立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国,公然挂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国旗。然而就在这时,朝廷内部却爆发了大规模的“海防”、“塞防”之争。朝中一些大员针对同治十三年日本国入侵台湾事件,认为东西边防两者“力难兼顾”竟然在朝议中提出放弃西部,将所谓“停撤之饷”充作“海防之饷”力保东部海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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