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孙柔语心头蓦地掠过这句俗谚,碍于淑妃是她的亲姐姐,也只好不露声色的挨着坐下。
没有旁人供使唤,孙淑妃亲自给她倒了盏沏好的香片,笑道:“陛下这些天也没去看你吧?”
不待孙柔语回应,她便自问自答的叹道:“本宫何尝不是一样,可叹陛下的心如今都牵系在那人身上,咱们这些可怜人只能备尝冷落滋味。”
孙柔语谨慎的应道:“妹妹倒不这样以为,陛下乃天子,你我不过为侍奉陛下的妾室,陛下若来,自该感到欢喜;陛下即便不来,咱们也需随遇而安,不可妄自悲叹。”
这是劝她放宽心胸的话,孙淑妃听了不禁冷笑,也懒得遮遮掩掩与她周旋,“你当然不必在意,可本宫却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扳倒连氏一族,却依旧在宫中留下这个祸根,哪天陛下动了心思,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你以为还能有你我二人的安身之地?”
她懒懒瞥了眼对座的姊妹,“本宫知道你不喜争宠,可你别忘了,你也是孙家的人。若孙家没落,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孙柔语沉默了一会儿,“但连氏的孩子已经生下,咱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陛下纵然真动了立太子之心,咱们也只能干看着罢了。”
“谁说没有,倘若那个孩子没了呢?”孙淑妃唇畔露出一线诡秘笑意,声音也变得婉转动听起来,她殷殷抓起孙柔语的手,“好妹妹,这件事,唯有你才能帮我。”
孙柔语感到一样滑溜溜的东西钻进自己袖口里。
*
侍女青竹在殿外已等了许久,见人从合欢殿出来,忙迎上前去,“主子同淑妃娘娘说些什么?费了这半天的功夫。”
长街无人,只余风声。孙柔语也便低低同她说了几句。
“什么!淑妃娘娘要您谋害皇子?”青竹吓得惊呼出声,旋即意识到动静太太,赶紧捂上自己的嘴。
她悄悄问道,“主子您莫非答应她了不成?”
“我怎能不答应?她用倧儿来威胁我。”孙柔语神情疲惫,“若我不肯依从,倧儿在孙家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她默然半晌,从袖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瓶,那是淑妃方才交与她的,里头是小半瓶淡黄红的脂膏,据说只要一小点便能置人于死地。何况婴孩脆弱娇嫩,也许连一滴都用不到。
青竹看着也觉心惊肉跳,好不容易抹平心口悸动,才白着脸说道:“但谋害皇嗣非同小可,一旦被发觉,娘娘您等于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本宫也知道,但是这件事非做不可。”孙柔语脸上木然。她本就不怕死的,只是想想,依旧有些不甘心而已。
连乔见到孙柔语走进怡元殿,虽有些微愣,还是立刻露出笑容,“妹妹也来了?倒真是稀客。”
一叠声的唤紫玉倒茶来,连乔心里却暗暗惊讶:孙柔语刚进宫的时候很出了些风头,但随着连乔产子,这恩宠也便渐渐淡了下来。孙柔语只在皇子满月那日随嫔妃们前来祝贺,其余时间连乔总没见过她,想着此人或许对自己心存芥蒂,谁成想如今不打一声招呼便突然过来,真是怪哉。
孙柔语笑意清浅,“娘娘不必费事,嫔妃只是奉太后之命来见一见小皇子,稍待两刻便走。”
原来是为这般。连乔忆起太后卧病,自己于情于理,都该抱着楚弘去看望他的皇祖母——只因两人互相不喜,连乔也便有意遗忘了。
孙太后主动差人过来,连乔只得笑脸相迎,“那敢情好,妹妹快请进,弘儿喝足了奶水,本宫才命人哄他睡下呢!”
进了内殿一瞧,却见襁褓中的男婴仍清醒着,在厚厚的被裹里颠来倒去,就是不肯入睡。乳母们讪讪说道:“小殿下怕是午后睡得太充足,这会子才想多顽一会儿。”
连乔面露尴尬之色,孙柔语反倒微笑起来,不慌不忙的拔下头上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在婴孩眼前轻轻晃动,步摇上的穗子如同被风吹动的纱帘,飘飘拂拂。
这样有规律的动作大概起到某种催眠作用,楚弘的眼眸渐渐阖上。
连乔不禁微笑起来,“想不到妹妹还挺会照顾孩子。”
“嫔妾家中的幼弟便是由嫔妾亲手带大,所以略微懂得一些。”孙柔语矜持的说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楚之意。自进宫后她便再没见过倧儿,也不知倧儿在府中过得好不好,下人们会不会有意无意的为难他。一时间她只觉焦心如渴,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去,尽管明知这只是奢望。
孙柔语牢牢握着那支步摇,尽管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手心里却还是有冷汗涔涔冒出——这步摇的末端沾了玉瓶中的毒汁,只消轻轻往婴儿唇边一抹,就能无声无息的置人于死地。
但是这一下她怎么也刺不下去,她想到家中的倧儿,他还那样小,还不会也有人暗中蓄意害他?要是倧儿死了,她肯定是活不下去的;要是她死了——她也同样的放心不下,不能亲眼看着倧儿长大成人,就算做了鬼她也不能心安的。
孙柔语忽然用力将步摇一掼,伏地大哭起来。她扑在连乔裙边,哀哀泣道:“嫔妾有罪,嫔妾罪该万死!”
连乔的神色却镇定得出奇,她轻轻将那支钗子拾起,以一种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问道:“这步摇上抹了剧毒是不是?”
孙柔语哽咽点头,旋即又惊惶抬头,“您都知道了?”
“没有人天生心存恶念,一个人在害人之前,多少会有点愧疚之心。”连乔静静说道,“从看到你进门的第一眼起,本宫就已觉出不对。本宫知道你不是存心的,但是本宫很不明白,你究竟奉了何人的指使,胆敢做出谋害皇嗣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
孙柔语唯余抽泣。
连乔没有劝解她,只漠视着身下道:“你若有什么隐衷,最好立刻说出来,现在还有机会。否则进了暴室,只怕你也没力气再说了。”
暴室因各种酷刑而出名,是皇宫里最骇人听闻的地方,但凡嫔妃和宫人一旦进去,就再也没有能完好出来的。
连乔原以为此话能吓她一吓,谁知孙柔语听了虽身形微颤,却依然不敢作声。想必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竟是比酷刑还难承受。
连乔想起孙柔语方才的举动,渐渐应了心头猜测,“你是否担心家中弱弟无人照拂,因此才被人胁迫?”
情感一旦找到宣泄的口子,便再难掩藏得住。孙柔语群裾散开,落花一般委顿在地,颓唐说道:“我和倧儿的姨娘早早亡故,自小养在夫人膝下,备尝冷眼艰辛。若不是为了倧儿,我也不用处处受制于人,更不会进宫。”
想到孙夫人那张菩萨面目下的蛇蝎心肠,孙柔语身上就不禁一阵战栗,那女人当面无比体贴,背地里却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倧儿已经快满十岁了,看去还和五六岁的幼童一般,手脚细如麻杆,别人问话也总是唯唯诺诺的,养成这样的性子,都是被人苛待所致。孙夫人另有一番说辞,说倧儿天生不祥,打从娘胎里就长得不好,若非如此,曲姨娘也不会因为难产早早故去。连父亲听了这话也对倧儿心生不喜,反正他儿女众多,不差这一个——可是对孙柔语而言,与她相依为命的就只有这个弟弟而已。
连乔听完她悲切痛诉,轻轻叹道:“所以,你之所以答应淑妃的无理之请,其实只为了保护家中弱弟不被他人所害?”
孙柔语只能点头,嗓子里堵成一团,她甚至难说出话来。
“只可惜,你那位倧弟弟已不在人世。”连乔悲悯的望向她,“你费尽心思守护的东西,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孙柔语如遭雷击,双目愕然睁大,“娘娘此话何意?”
连乔长袖微抬,将一封帛书扔到她怀中,“这是本宫收到的密信,你大可以仔细瞧瞧,淑妃到底有没有骗你。”
自上回发觉孙柔语对淑妃态度大变后,连乔就暗暗留了心,出于好奇,还差人打听孙家的近况,若非如此,她也想不到里头还有这般隐情。
“你弟弟因身染天花,上个月就去了,孙家借口此病不吉,草草下葬,也未曾大宴宾客。本宫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如今瞧来你却是不知的。孙家这样煞费苦心将你蒙在鼓里,是何用意,也不用本宫多说明了吧?”
孙柔语一张清丽面庞上,两行眼泪滚滚落下。她紧紧蜷起五指,恨声道:“原来她们一直都在利用我,连倧儿死了都不叫我知道……恐怕倧儿的病也少不了她们的干系。可恨我无法出得宮去,否则,否则……”
她颓然匍在地上,因为发觉自身无能为力。孙家势大,在朝中亦牵连甚广,她一个庶出的弱女,纵然有幸做得宫妃,又如何能撼动这棵大树?何况还有太后与淑妃在,孙家永远只会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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