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座,加大雄宝殿西边的壁画。”
“不是只有六个人?”
“红梅姐怀孕了,算两个。”
李香庭僵了片刻,要起身。
吴硕拦住他:“你别起来,你得好好养伤。”语落,眼泪哗得掉下来,一连串落在他的被子上,“都怪我太冲动,如果我没有扑向那个日本兵,他就不会死,就不用杀了另一个,王朝一也不会死,还有修复这么长时间的彩塑和壁画,好不容易才——”他用力地甩自己巴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李香庭拉住他的手:“已经发生了,别打了。”
吴硕愤恨地跪坐在地上,头深深低下:“老师,对不起,你总说我做事不顾后果,我没想到……没想到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他哽咽了,“是我害了你们,和寺院。”
湿冷的病房只余他低沉的抽泣声。
李香庭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平复下心情,才挪开目光,看向自责的学生,手落在他肩上:“吴硕,别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也是好心,说到底,错的还是日寇,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一定也会找其他理由来掠夺。”
吴硕抬头,满面热泪。
“我知道王朝一的牺牲对你打击很大,我也……”他倒吸一口气,压住心底不断涌出的悲恸,“逝者已逝,失去的也无力挽回,我们得守护好剩下的,在日寇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自己人不能先倒下,振作起来,好吗?”
“嗯!”吴硕点头,擦去眼泪,“老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给我倒杯水吧。”
吴硕赶紧去倒上热水,放到窗口凉了会,端回来,扶李香庭坐起来:“慢点。”
虽无生命危险,但这伤口着实疼得厉害,一牵动,痛得半边身体忍不住微颤,李香庭紧咬牙关,怕吴硕担心,不吭一声。
温热的水喝下去,嗓子舒服多了,李香庭握住杯子取暖,继而问他:“我的马呢?”
吴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马?”
“宗林啊。”
“宗林不是一直被拴在树林吗?”
“是它送我过来的。”
“那我不清楚。”
“你帮我去找找,我怕它落在日本人手里。”
“好。”吴硕将他身体两侧的被子压紧实点,“那我去了,再给你买点吃的带回来。”
“嗯。”
吴硕走了。
一阵风从开合的门灌进来,吹起李香庭额前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一直用破布带扎着,经过这一遭,发带也不知掉哪去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
李香庭并非第一次留长发,从前在巴黎便长过两年,只不过当时是觉得有艺术感,追求风格,而现下单纯是没心情搭理。
他注视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杯子里的热水将手心焐热,也仅仅,是将手心焐热。
……
宗林不见了,树林里没有,也没听说它被日本兵抓去,这么显眼的一匹马,就这么神奇地凭空消失了。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香庭宁愿相信它真的走远了,走到山的那边,找到一片自由、平安的土地,安享余生。
在医院住两天,吴硕便带李香庭回去了。
几座彩塑佛像连底座都被取下搬走,几个日本人正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因为无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画,只能将它分割成无数小块。
李香庭不想看,更不忍看一眼,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到灯一的床边。
灯一正在床上打坐,肉眼可见又瘦了一大圈,掀起眼皮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忽然跪下去,脸埋在他的腿边痛哭:“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对不起。”
灯一抬起干瘦的手指,落在他的头上:“你已经尽力了,是我之物,纵然漂泊他乡,也仍是我物,世人皆知。就让他们,出去走一遭吧。”
……
日方在宪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块空地建了座神社,奉上几月前攻打寂州战死去的日本兵牌位。军民也常去祈福,愿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战事顺利……昨日,还有个士兵在神社举行了日式婚礼。
酒井渡在家中摆宴请小村介子来吃饭,表面上是喝酒庆祝,实际是邀功。
“我是个军人,不懂那些石头泥巴,全交给小村君了。”这样一来,不仅占了功劳,还能卖小村介子一个人情。
小村介子当然心谙他的意图,但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速且正当得到那些珍贵的文物。
两人畅饮一晚。
酒井渡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诉苦:“小村君,您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多难受,要什么没什么,女人、金钱、吃的……连酒都喝不痛快,昨晚菊川大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为难僧人,被登上报纸了,让以后不许干涉宗教事宜。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为难他们,纸上写的清清楚楚,自愿,自愿。”他大笑起来,“您可一定要为我美言几句。”
……
小村介子带来的助手们还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
回来的两天,李香庭一直没敢经过大雄宝殿,进出都从殿外走。
负责保护这些人的四个日本兵整日闲着,要么到周围抓抓野兔,要么强迫刘奶奶给他们做点吃的,要么用刺刀在外墙上刻字……甚至把大雄宝殿的牌匾拆了下来,因为有个日本兵叫宫本雄大,便把牌匾砍成两半,将大雄两字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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