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醒过来的时候,中村正领着人打扫战场呢。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着烧糊的胶皮味、刺鼻的烟呛味,让人闻之欲呕。
十来个士兵正在清理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他们显然目不忍视,不但动作奇慢,而且表情崩溃。
土围子的卫生所位于砖楼的二楼,砖楼外有一大堆日军在站岗,青木足足留下了两个小队,把砖楼保护的严严实实。
黑田在里间,一个军医正在为他测量血压。
他的面色不佳,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怎么样?阁下!……伤得重吗?”闻讯赶来的中村关切地问。
“没什么……比预想的好多了。”见到中村,黑田的脸上马上就有了光彩,两眼放亮。
“需要手术吗?阁下。”
“哈哈,上帝还是很照顾我的!……
军医官说,那一枪虽然击中了左肩,但由于距离太近,子弹造成了贯通伤,射入的弹头直接从肩胛骨穿过,并未留在体内,所以没有必要进行手术。只是弹头击中肩胛骨后一部分能量被吸收,由此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脑震荡,所以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噢!那可真是太好了,阁下!”
“见到中村君这样彬彬有礼的样子还真是让人难以适应呢!哈哈,还是更喜欢中村君你以前的样子。”黑田冲中村眨眨眼。
“哪里?阁下,以前我对阁下太无礼了,我不知道您的身份,所以请您多多原谅。”
“唉!还是被你知道了,看来身为皇族还真是很难交到真情流露的朋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是回到以前的黑田好了。”
黑田做了个鬼脸,从床上坐了起来,中村连忙去搀扶,却被黑田笑着挡开。
“我说,中村君,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当然!”
两人走下砖楼,沿着楼前的空地缓缓而行。
日头已西斜,远处的天空中,几条淡淡的云层在不断变化着形状,微暗的天空下,映衬着大片焦土,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四下里冒着青烟,到处断瓦残垣,昔日高大的炮楼已成了一堆碎砖乱石,高厚的外墙也塌成了破壁,残破的内墙,千疮百孔的砖楼,满地都是黄橙橙的子弹壳。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砖楼周围,两墙之间,沟壕内外,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尤其是砖楼附近,双方的尸体交错枕籍,渗出的鲜血把焦土都染成了凝紫色。
由于反复被手榴弹炸中,那些尸体惨不忍睹,轻者躯体残破,缺胳膊少腿,重者已经看不出人形,成了一堆堆模糊的血肉。四周散布着残臂、断足、手指头、脚趾头,甚至是一节节白里透红的脊骨,还有一些被炸出的肠子,像麻花一样散了一地,有些肠子还在微微蠕动,每蠕动一下,就从断口里冒出一股黑血……
黑田震撼了,他沿着残垣走上外墙,不忍再看。
战争的狰狞以如此血腥的面目赤裸裸的呈现在黑田面前,以至于引发了他的强烈反应,深深地触动了他的灵魂。
作为一个皇族,他带着家族的厚望怀着和大多数人一样为国而战的热血而入伍,进入到第四骑兵旅团。但从他走进骑兵旅团的第一天起就感到了严重的不适。
他很矛盾,他为不能和别人一样去冷血杀戮而感到着急,可当他强迫自己冷血杀戮后又因为罪责而感到愧疚,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着急,一直在刻意强化自己去冷血,可他发现,自己仍无法将良心完全出卖给魔鬼。于是他感到失望和愤怒,他的乐观和幽默完全随之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烦躁和压抑。
他无法化解,只能咬牙坚持,并不时通过各种目标发泄出来。中村,就是其中的倒霉蛋之一。
他的军旅生涯太风顺了,由于身份特殊,他一路高升。他正和几个对手一起竞争进入陆军部的机会,这次来前沿视察就是为了积攒点晋升的资本,可他却阴差阳错地遭遇了一场战斗,还幸运的活了下来。
此战的获胜足以使他获得一次质的提升,进入陆军部应该不成为其为问题。可是,经过这一次,他的内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刚刚过去的一夜,把战争的一切要素如此紧密而又剧烈地压缩在一起,让他在几个小时内就体验了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失望、亢奋与悲恸,血腥与残酷,乃至——生与死!
昨夜,他沉浸在高度的亢奋中,在暗夜里操纵着那挺九二式像射击训练一样打爆一个个靶标,然后看着敌人的攻势在他面前土崩瓦解,他一时万分激动,感到十分骄傲,英雄感十足。可直到他身中一枪,在昏昏沉沉中与死亡搏斗了大半天,他才明白,原来死亡是那样的可怕。
一切都是晕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恍惚中,连思维也几乎停止了。在那样无边的黑暗中,在那样深沉的绝望里,他实在是崩溃了……
他不相信有天国,就算是有,那也一定是个奇冷无比、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不想去,实在是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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