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倒计时第七十六天。
我在半夜两点醒来,又是两点,这意味着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挣扎着默数完一千只绵羊,再一次认输。今晚又要失眠了。
郝泽宇紧紧抱着我,我悄悄地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蹲在床边,看他。他睡着的时候微微噘着嘴,像个负气的小孩。我对着他的睡颜许愿:愿我,每天爱你少一点。
在客厅抽了两根烟,焦虑依然像夜色一样浓重得漫无边际。企图让第三根烟来拯救我,烟盒却空了。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平凡的烟头是我抽的,被咬过的湿漉漉的烟头是他抽的,我们俩像比赛一样,以三个晚上一条烟的频率,创造这场灰烬的盛世。
我把空烟盒扔进垃圾桶,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各大门户网站的“付费板块”——一般都是无名小演员发写真照,配上“某某最新大片曝光,演绎暖男魅力”之类的标题。这让我想起以前的郝泽宇。那时候我们得想破头给他找新闻,花钱让他上,现在不用了,他手滑不小心给谁点赞,都是热点。
se姐果然高瞻远瞩,因为吸毒这事儿,全中国人民都知道郝泽宇了。
他红到什么地步呢?五十多岁的我妈会在胡同口跟好事儿的邻居掰扯半天,“你家老二吸毒,小宇那孩子都不会吸!那是个本分孩子!我见过!”
但回头妈对我疑神疑鬼了,她听说吸毒的人都瘦,那我最近究竟是靠什么瘦了这么多?
我跟妈解释,这是炒作。
妈却疑惑:“这不往脸上糊屎呢?你们图什么呀?下一步不会开始炒作他嫖娼了吧?”
呵呵,如果他喜欢男人,这倒不是不行,某位宇宙顶级“直男”不是经常放出这种料?没办法,这是审丑时代。
审美时代,人有文化,像是蜜蜂,哪儿真善美往哪儿钻。
审丑时代,人心浮躁,像是苍蝇,谁往花朵里钻啊?腥荤脏多热闹啊!凑上去时嗡嗡嗡地骂,“你最脏!你最贱!你最恶心。”说完后,苍蝇们都以为自己是只最纯洁的蜜蜂,不,蜜蜂怎能配得上它们“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美好?它们是蝴蝶,岁月静好的蝴蝶。
我有时候翻到那些满嘴生殖器的留言,点开他们的头像,发现这帮人都是小清新头像配鸡汤简介,感觉特人格分裂。可看他们最新的状态,我笑了,好多人夸郝泽宇又an又帅。
se姐真是位野生心理学家、社会学家,我要向她学习。
“你是他成名路上最大的障碍,你得跟他分手。”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虽然挂着se姐惯用的笑面虎表情,却学得不伦不类。我被我的烂演技逗笑了,蹲下来抱着脚笑。
肋骨那儿有点硌,我摸了摸,是玉坠。竟然瘦了那么多,以前玉坠都包在肉里,现在藏在骨头间。
瘦为什么那么难?因为你没心事。有心事,你会食不下咽、失眠、狂吸烟、扛不下去了就在跑步机上狂奔五千米……这些天,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多少医学知识的我也知道,骤然掉肉,是身体冲我亮红灯了。但我想,这样也挺不错的,总比爆肥好啊。
我翻出尘封已久的体重秤,正要站上去,卧室里传来郝泽宇的叫声。
他又被梦魇了。
我跑过去,郝泽宇像是憋着哭的幼童,满脸是泪。
我抱住他,哄小孩一般轻轻抚着他的背,“又梦见什么了?邻居小孩骂你是没爸没妈的孩子吗?”
他眼睛依然没睁开,条件反射似的抱住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梦魇,其实是一个人的心结。无论你成长为多厉害的大人,那些你曾害怕过的东西,在梦里依然折磨你。
我把陪他经历过的一个个梦魇,跑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如果你梦到在艺校交不上学费,班主任又骂你,你要告诉她,你现在一年可以赚一千万元了;如果你梦到选秀时,你的小伙伴们都穿你没见过的牌子,你得了冠军,那帮记者骂你土包子,你也别怕,你要告诉他们,你现在一件衣服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你梦到你挤地铁赶通告,周围人都看你,让他们看吧,你现在有两辆车,你现在坐地铁,也是为了上头条,而不是省钱;别怕脸上的妆浓,你现在不用自己化妆了,你有化妆师,小松子手艺可好了;如果你梦见自己上电视,所有人都笑你老了胖了毁容了,那也别怕,当年那些比你帅的男孩子,现在都丑了,现在网上的人都夸你长得好,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轻拍着他,他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自己也哄睡着了。没有梦。醒来时,天已大亮。郝泽宇做好早餐,坐在沙发上抽烟,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边刷牙边问他哪儿来的烟,他在烟灰缸里拣出较长的烟头。
我看着他笑。他也笑,说:“你最近少抽点。”
“你也是。”
郝泽宇的早餐,一杯咖啡就解决了,他撑着头看着我吃。
以前是明明没吃饱,但装作饱了。现在是明明吃不下,但还要装作还能添两碗的样子。不管多么心事重重,都不能让他看出来。
他忽然问:“昨晚我又叫唤了吧?”
“这回梦到什么了?”
他垂下眼睛,自己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梦见上幼儿园,放学了,没人来接我,妈妈不来,奶奶不来,丹姐也不来,我特着急。后来想着,还有你呢,我一直等啊等,可等到幼儿园的小朋友都长成大人了,你都没来……”
我笑:“非得等人接啊?你可以自己来找我啊。”
“我太小了,我走不远啊。”他看看我,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福子,你别抽烟了。”
“为什么?”
“你要长命百岁,不,不用活一百岁,活得比我长一点就可以了。这样我以后每次梦魇,你都可以在我身边。”
“一辈子吗?”
他点头。“你觉得一辈子很长吗?咱们忍忍,一晃就过,我不想梦魇再吓到别人了,后半生专门吓你。”
“那我怎么那么命苦啊。”我假装哀怨地哼唧两声,郝泽宇笑到眼睛都眯起来。我看着他,忽然说,“其实,我也有梦魇。”
“你不是号称一觉睡到天亮吗?”
“是啊,逗吧?我这样的人,也有梦魇。”
“你的梦魇什么样?”
我想了想:“我脚特臭。”
他大笑起来,“你以前臭脚啊?”
“我刚去《时尚风潮》的时候,助理特多,我在里面鹤立鸡群,因为我胖,我笨,我老闯祸,还有,我脚臭。我特纳闷,正常人脚出汗了,不都这味吗?后来我上司送我一双她穿不了的名牌鞋,我穿上后,脚不臭了。原来好鞋真不会臭脚!我二十七岁之前,没穿过二百块钱以上的鞋,当然臭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只穿好鞋,吃不上饭,也要买好鞋。”
他了然地点点头,“第一次遇见你,我还想,这女孩一身都乱穿,鞋倒是穿得不错。”
“说起来,我的梦魇特无聊,我老在梦里偷别人鞋,特别狼狈,我在梦里怕得厉害,你想想多可怕,我是个脚臭的偷鞋小偷。”
“现在还做吗?”
“咱俩在一起后,这梦就变成有人捂着鼻子讽刺我,说我脚太臭了,我烦了,直接把脚伸出来,是啊我脚臭!我就不穿鞋!气死你们!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梦魇过。”
“真好。”他由衷地羡慕。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你在所有的梦魇里,都是长不大的脆弱的小男孩,很容易被伤害,所以总想依靠一些人,奶奶、丹姐或是我。可不管我们在不在你身边,你都得学会在梦里长大。下回害怕的时候,你要在梦里大声喊,‘我长大了,我赚钱了,我什么都有了,我不怕你们了。’你要学着逃离那些困住你的梦魇,不要只想着依靠你身边的那个人。”
郝泽宇沉吟了很久,点点头,突然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
我站起来,装出平时一贯的没心没肺,“去上班啊。”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嗯”了一声:“上班也好,省得让姑姑多想。”
随后,他又说:“等他那边定下来,你就把工作辞掉,陪我一起进组拍戏吧。我想不管在哪儿,五米之内都能看到你。”
“那你不拍戏的时候,我干什么?”我问。
“在家待着呗,你的梦想,不是一直躺着吗?”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要认认真真吵一顿大的。但现在我只说:“咱们再谈。”再谈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虚幻的希望。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谈,都会变好。
出门前,我看到昨晚翻出来的体重秤,站了上去。倒计时第七十六天,我五十九公斤。
〔二〕
我以为,我和郝泽宇会继续这样缠绵悱恻,每天过得生死离别。
情况却突然变了。电影签约时,老牛突然强硬了起来,要求公司的三个小鲜肉在大导的电影里演男三男四男五号。
让郝泽宇当男一号,本来就是se姐强人所难,大导只说再谈,再无下文。局势本已明朗,但老牛这么折腾,一下子变天了。
老牛一点都不慌,慌的是se姐。se姐给郝泽宇打了电话,怒气直顶着嗓门儿,不用开免提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是什么意思?让你演不成这个电影,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演,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演他才有好处,肯定是误会。所以姐,你在大导那儿多费费心……”郝泽宇好说歹说了好一阵,这个电话才算完。
撂下手机,他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se干吗给我打电话?应该给你打啊,反正最后还得你去问姑姑。”
我心想,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分手了,她何必要麻烦我呢?嘴里却说:“她可能觉得我跟老牛是一伙儿的。”
“咱俩才是一伙。”他犹豫了一下,问我,“是吧?”
“当然。”
他这句“是吧”真是问得很客气。我觉得最近的郝泽宇,有些莫名的疑神疑鬼。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满屋子转悠,跟我商量着进组要带什么东西。
他从衣柜拽出第四件大衣在身上比量着,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我走过去,连人带衣服摸了一把。“这是上回那品牌送你的吧?小六万块呢,你还真舍得穿到那荒山野岭去啊?回头别再给拉上个口子。”我拉着大衣的一只袖子,开玩笑说,“再说,万一你演不成呢?”
郝泽宇脸色一变:“别开玩笑!”
我的笑容一僵。
不过瞬息,我们之间的气氛莫名冷了下来。他像是心烦意乱,随手把衣服扔到了一边,那只质地优良的袖子飞快从我右手掌心划过。
我伸出左手,摸了摸微微刺痒的虎口。奇怪了,明明是那么贵的羊绒,怎么还会让人这么不舒服呢。
不知过了多久,郝泽宇突然冒出一句,“这主意,不会是你出的吧?”
“什么?”我一时没听懂。
他没回答我,紧紧抿着嘴,抿得嘴唇边缘一片透明的白。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真不明白老牛到底怎么想的!他这是在拿我的前途当儿戏,什么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真的被换掉了呢?他想过备选方案吗?”
仿佛有人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了一下,我突然明白他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人家说醍醐灌顶,但我现在的感受,只能说是狗血淋头。简直是讽刺,他前脚刚在se姐那儿帮老牛说话,转眼就把实话掏了出来。甚至怀疑是我献计,跟老牛串通一气来坑他。
胸腔里气血翻涌,但我努力压着这股劲儿,还是笑:“老牛这边塞几个人又怎么着?要不你现在跟他续约?”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我:“你要跟我吵架是吗?”
我笑得更开,一如往常的没心没肺,“没有,我只是想搞清楚,你口口声声要为老牛争取更大的利益,这不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得到的利益吗?老牛这事做的可能的确莽撞了,可你怎么不想想,你冷不丁一走,他怎么办?”
“他怎么办?难道我还不够为他考虑的?为了老牛,我跟se那边开了什么样的条件你也是知道的,我做的仁至义尽了,他为什么非得得寸进尺?”
我的怒火轰的一下烧上了头顶,“郝泽宇,你是忘了老牛当初怎么对你掏心掏肺了是吗!之前还一口一个‘姑姑’呢,你现在这么说合适吗?而且那时候,是你说咱们四个要一块儿的,是你说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变的。现在暴露你的真实想法了?”
“好,好,好。那我不演,我全豁出去了,这样可以了?你以为把我赔进去,一切就真的不会变吗?”
我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焚尽了,喉咙紧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何尝不明白,郝泽宇说的都对。拿了什么还什么,往上推个几千年,哪吒也不过把一条命赔给爹妈。他为老牛讨到的利益,对比老牛对他的付出,已经足够两两相讫。我只是疑惑,他是怎样能这么理所应当说出这些话的?眼前这个能把一切利益关系想得这么通透彻底的郝泽宇,跟当初那个为了一件毛衫就把对方当亲人的傻小子,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郝泽宇像是缓过劲儿来了,垂头丧气地站到我面前,开口道:“对不起,是我情绪不稳定。刚才我……我没控制住……”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收拾好东西,提包就走。
他拉住我:“你干嘛?又要玩离家出走那套?”
“这又不是我家,我凭什么出走?”我一拧手腕,挣脱他的手,“我只是觉得,好像突然有点儿不认识你了。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大明星的架势?”
我看着他,下意识想笑,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干脆沉下脸,“你不是想知道老牛到底是怎么想的吗?你放心,我会去跟老牛问个清楚。”
我在楼下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车发动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趴在车玻璃上往郝泽宇家的窗户看了又看。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丝合缝,一丝不透。自从在se姐那儿看到我跟郝泽宇被偷拍的照片之后,我就时时警惕,只要人在家里,首要任务就是检查窗帘。
想到那场被逼到死角的谈判,我心中的苦涩一股一股涌了上来。对啊,今天是我们分手的倒计时第七十二天呀,我这是干嘛呢?为什么还要跟他吵架?是想用这种惨烈的招数,快速终结这折磨人的倒计时吗?
这一刻,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我希望这辆车突然失控,也许我就能碰碰运气,一头撞进时空隧道里,回到我们吵架之前。就算只剩七十二天,我也想跟他一起,好好地、平静地走完这一程。
然而现实中,时光不仅不能倒流,接下来,我还必须要面对另一番难堪的处境。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如果必须有个把丑话说在前面的人,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两边都得罪的人,那就我来做吧。
我没觉得自己伟大,就是有些悲哀,何以至此。此事古难全,除了过胖毫无其他亮点的福子,究竟又能做到些什么。
我到了办公室找老牛约谈,老牛的态度斩钉截铁:没得说,必须打包签那三个小鲜肉。
我叹气,“老牛,你是真以为se姐不会跟你翻脸吗?”
他笑了,“翻脸?我值得这么做吗?不值得。小宇是几千万的生意,为了钱,她一定会想办法满足我。”
“那以后你们怎么往下处啊?”
老牛轻描淡写抛给我一句,“再谈啊。”
又是“再谈”,这个词刺得我无比清醒。
我严肃起来,“再谈就是没得谈,你这么玩下去,你想没想过,会毁掉郝泽宇?”
“说什么呢?”他笑嘻嘻的,“哟哟哟,你瘦了之后,眼神跟头狼似的……”
我点上一根烟,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有点招架不住,把头转向一边。
话在嘴里含了半天,我酝酿一下,不咸不淡地说:“反正我觉得底线试过了,气也出过了,差不多得了……”
“你想抽死啊!”老牛伸手夺过我嘴里的烟,扔到窗外。他站在窗前远望,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些要拆迁的平房。
老牛背对着我,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你让我再想想。”
我想了想,摇摇头,“老牛,虽然郝泽宇已经不能算咱们这边的人了,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样对他来说,风险真的太大了。万一对方不让步,他……”
我说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最近真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不过还好,在老牛面前哭,不丢人。
老牛远远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他温柔地说:“我以为你减肥成功了,独当一面了,也敢跟我谈条件了,人能变得硬气些。结果你还是这么怂,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我擦着鼻涕说:“你不知道而已,早改了。”
“那行,希望我还有机会能看到。”老牛忽然叹了口气,“你别以为我是黑了心了,但这回,我可能非这么做不可,我……福子,看到你好,我比谁都高兴。要越来越好,别再回去了,那时候多苦啊……”
我琢磨着这话不对劲儿,忽然警觉道:“老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提前撤?”
他突然来劲了,“我撤?让那老女人如意?甭逗了,她要是朵玫瑰,我还是镶钻的狼牙棒呢!看谁刺儿多!”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是看不明白了,心里满坑满谷只有难过。
我不打算灰溜溜回到郝泽宇身边,低声下气地去哄他了——要哄也该是他哄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在街边拿定主意,对着手机抹干净脸,直接往家奔。
进了院子,一堆老街坊都围着二丫家门口,她家着火了?原来二丫她爸妈把房子卖了,刚签完合同,听说卖了小一千万,整个院子都轰动了。我惊了,疯了吧,他家还没公共厕所大呢。
隔壁马叔说谁让咱这位置好,学区房,一平方米三十多万呐。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饭点闻着味儿,都能猜到谁家改善伙食,二丫家平白无故地先成为千万富翁,大家神色各异。
妈也挺逗,回家就看着客厅灯泡不顺眼,嫌暗,我说您不省电啦?
妈一拍桌子。“住着一千多万的房子,咱也得亮堂点!”
妈指挥着我换灯泡,屋里黑成一片,爸回来了,妈开始跟他念叨隔壁卖房的事儿。
二丫家是从河北迁过来的,爸就说外地人都这样,老北京谁卖房了?多少钱咱也不卖,这是咱的根儿。
爸看到我的身影,有点疑惑,说这谁呀?
我也不看爸,跟妈说,我这才不在家住几天呀,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灯泡此时换好,屋里亮了,爸一惊,声音都带着颤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样”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我心里还挺高兴的,我们父女都好久不说话了,爸这是心疼我呢。
我心里一阵热,嘴却不好好说话,“什么叫‘这样’?我怎么样了!”
“你不会去做缩胃手术了吧?你不要命了!”
“二位贤伉俪真默契,您老婆以为我吸毒了,您觉得我动手术了,我有那钱吗?”
妈嗑着瓜子,突然补了一箭,“她可没钱,钱都用来整容了——老福,你就没发现,你闺女鼻梁骨都垫到发际线了?”
我跳了起来,“谁垫了?我是打了玻尿酸!”
爸蒙了,不知道玻尿酸什么东西,我以吼的方式,跟他科普这是微整形,只打针不开刀,特安全。
爸瞪着我,眼角突然流下泪来。
这可吓到我了。
妈问他哭什么哭啊,嘿,这老头抹抹眼睛,看看客厅新换的灯,说灯太亮,刺眼睛。
爸又进卧室了。
巴掌大的地儿,我小声埋怨妈多嘴。
妈说她不插嘴,我俩又得吵起来。
我可惜道:“感觉我们爷俩再吵一会儿,就能和好如初了!”
吃完饭,我出去遛弯,路过药店,我进去溜达一圈,出门手里多了一袋子药,藿香正气水、板蓝根、牛黄解毒片、薄荷膏、马应龙痔疮膏——我多嘴解释一句,拍戏时难免容易磕磕碰碰,这玩意消瘀血特别好使,剧组拍戏必备。
我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傻,更恨自己不长进。
回家后,爸在看电视,我在沙发旁站了三秒,心想如果这时候说一嘴分手的事儿,冷战也应该结束了。可我又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世界上我最爱的俩男的,怎么都得我哄啊,我还想被人哄呢!我把药扔桌上,气鼓鼓地回屋了。
晚上躺在我那张小床上,再次闹起了失眠。失眠的原因,我自己都羞于启齿。我想念郝泽宇,我还是想见他。
一整天过去了,郝泽宇都没来哄我,不,应该说是压根儿没理我。而我呢,也不知道在那么咄咄逼人地出走之后,现在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我自我解嘲,再这么冷下去,不用分手倒计时了,直接分了,也省得到时生离死别。
〔三〕
何以解忧,唯有工作。
电影选角的事很快有了结果,双方都退了一步,大导松口让了俩角色出来。公司仨新人,只有两个能上郝泽宇的电影,十九岁的董恩被剩下来了。
当初签董恩的时候,本是看中他的美色,想把他朝着“小郝泽宇”的方向打造,结果签了才发现他除了美色,愣是没什么别的技能。后来带他的团队集体跳槽,郝泽宇又爆红,他就一直放在那儿没人管了。
我在篮球场找到董恩的时候,他在打篮球,我一惊,这孩子原来白白嫩嫩的,怎么现在晒成一黑壮汉了,也不刮个胡子,偶像剧是别想演了,直接可以下乡种地。
我把董恩推到彭松那儿,强迫小松子免费给他拯救形象。
我觉得小松子是敷衍我,我出去抽根烟的工夫,他就把董恩改造完了。胡子都没刮,也就修了一下,剃了个寸头,西服白t恤白球鞋……这哪是“小郝泽宇”啊,简直是郝泽宇他大哥!
小松子和董恩却都挺满意,说很性感。
我气得直跺脚,“这哪儿是少女偶像啊,这就是卖肉的牛郎……”
这一跺,反而让我有点主意了,那就卖肉好了。
给董恩重拍宣传照,摄影师问我要什么风格,我说:“艳星。”
这组照片拍得我灵感迸发。我把他强塞进某当红美妆节目当人肉花瓶,说服制片人也很容易:我们不要钱,上节目可以一直光膀子。
现在推新人,不拿资源砸,还真不可能有什么动静。我又没se姐那么呼风唤雨,只好动点歪脑筋。专挑地铁人少的时候,我让董恩穿一件身形毕露的跨栏背心,假装偷拍他,同车厢的乘客还以为我是电车痴妇。
拍完后用小号发八卦小组,题目是《今儿在地铁上看到一帅哥》,然后雇两拨水军,一拨说帅一拨说丑,挑拨围观群众参战,眼看他们打了十几页,再找营销号纷纷转载,给董恩贴上“地铁肉哥”的标签。等热度下降了,最后在网上发布:“除了‘地铁肉哥’,你坐地铁看到过哪些帅哥?”——反正始祖是我家董恩。
做到最后,我都笑了。
以前我做时尚杂志时,还骂过那些“最美考生”的烂营销,就差脑门上刻着“我要红我还假装不是艺人”了。结果今天,我比人家做得更露骨,人家起码能混上“最美”,我呢,就差把董恩扒光了,希望群众带走他。真不体面。
以前呢,我还一直幻想有一天,我会成为娱乐圈别具一格的营销大师。现在我承认,这个“有一天”大概不会来了,我成不了se姐,也成不了老牛,我只能借鉴着前辈们丢脸的经验,做出更丢脸的营销。
然而即使招式这么烂,竟然还有人说我做得不错。
我正对着电脑愁眉苦脸地发呆,看起来像是为推董恩的通告殚精竭虑——其实我在想郝泽宇怎么还不理我呢。
老牛骂了我一顿,“你知道你最近在圈内特招人恨吗?人家花了几百万元砸新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倒好,小米加步枪的野路子,倒是把董恩给做起来了,你现在还有脸摆便秘脸?”
呵呵,真是误会,这里面没一件是我做成的,都是别人无心插柳帮我。刚在朋友群里抱怨了几句,几个做媒体的朋友说董恩上不了专访,当个模特总行吧。跟做广告的朋友吃饭,顺嘴说了一句我家小孩身材不错,他看了照片,说正好有个泳装广告,来试个镜吧,结果这事儿就成了。某大牌经纪人生日,我带着董恩过去拜码头,某乐坛小天后觉得董恩眼缘儿不错,让董恩当了她v的男主角。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场面上的朋友挺多的。什么叫“场面上的朋友”?你能帮人家,人家才来帮你。这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好像我也还有点用?
本来呢,推董恩的工作,我准备折腾几下,要是没有大水花,也就歇菜了,现在我反而不想撒手了。我想试试,自己能力的极限是什么。
工作令人治愈,我乐此不疲地继续推董恩。
接触董恩,也让我挺长见识的,我发现新一代的明星,跟以前的不大一样。像郝泽宇这一代,家庭条件都不怎么样,学习也不好,混娱乐圈都是阴差阳错的,红不红都靠运气。但董恩这一代,衣食无忧,当明星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心态特好。
比如,我接到了董恩的第一个商业活动,十万元给某健身连锁品牌站台,我给推掉了,董恩知道后,老大不乐意。一句“为了你好”,能忽悠住当年的郝泽宇,但对付不了他。得委婉地让他知道,他聪明,我比他更聪明才行。
我拿出大学写毕业论文的劲头儿,先立论点,再立论据。“这个活动会混淆你的人设。明星什么值钱?就是人设啊!你要为了十万块接了这个健身活动,你的人设就是一健身教练了,健身教练能吸引到谁呢?寂寞的富家太太?还是已婚基佬?能吸引到他们也算你的造化,可他们不会为了你花钱,只会对着你的照片撸。”
“那我要吸引谁啊?”
“那些网上嚷嚷着要睡你的发春少女啊,现在得少女者得天下,你知道刘德华为什么会成为天王巨星啊?就是因为当年他赢得了全中国少女的心呀……”
本来他都快被我说服了,但听到刘德华的名字,突然皱了眉头,“他老了点吧,比我爸岁数都大……”嘿,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小孩,口气太猖狂了。
我怒了:“你连刘德华都看不起?你要知道郝泽宇当年还问,他什么时候能成为刘德华那样呢,我还说等九亿少女的手机屏保,都换成他的照片,你看看他现在……”我突然停住了。
时间过得真快,原来我和郝泽宇的事儿,都可以话当年了。当年多好,我是不如意的助理,他是不得志的十八线艺人,可我们很快乐,不像现在,彼此都计较。
“我可不想成为小宇哥,他太苦了。”董恩这句话,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
我抓紧机会给他上政治课,“苦怎么了?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怎么不能啊?你拿着水管,对着太阳滋,也能见到彩虹呀,就是小点,可那也是彩虹吧?凭什么非得吃苦啊?”
原来新一代是这么想的啊?我突然有了点紧迫感。00后的孩子们都已经快是主流消费群体了,我这个老年人得随时跟上他们的思想。
我酝酿一下,想要继续说服他,他倒是先一步想明白了。
“不接就不接吧,反正我也不缺钱,是得高档点。那接下来我该做点什么呀?”
我扔过《女人邦》的内裤大片拍摄计划,他又急了,“这不还是单纯露肉吗?哪儿高档啊。”
“内裤高档啊!阿玛尼的!我想好了,接下来咱们要转型,就是三点全露,咱也得把名牌内裤套在脑袋上。”
当然,我没跟孩子说我的私心。进棚那一天,郝泽宇也会在同一个摄影棚拍杂志。上进归上进,但也不能彻底把郝泽宇扔下不管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也真奇了怪了,我在那周围溜达了好几圈,试图找准机会假装偶遇,却死活碰不上郝泽宇。我只好先放弃这个计划,回去看董恩。
还真回来对了,一进门,我就见到服装编辑助理一脸羞涩地要帮董恩抹油。我的孩子岂能让这种低端小基佬占便宜。我把助理赶走,一边抹还一边给他上《艳星工作守则》第一课:你肉体贵着呢,不能让凡人随意触摸。
董恩转过身,我心无旁骛地给他胸肌抹油。他举了会儿胳膊觉得累,直接把俩胳膊放在我肩头,脸离我很近。
他看着我,突然笑:“姐,你远看长得不怎么样。”
“哼,你远看还像个民工呢。”
“但你近看,长得还挺漂亮的。”
我不满:“夸我漂亮就是骂我!”
“真的!前阵子我发咱俩合影,好多朋友还说你经纪人长得还挺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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