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歉疚道:“我不愿你为此所困, 你还未听就应下, 反倒令我无措。”
萧昊却摇了摇头:“人之将死,本不该令其有不瞑之事。”
谢衣于是道:“我在下界这匆匆二十余载, 向各派修习秘法、精进偃术、探寻浊气稀薄之洞天福地,妄图穷尽偃术一途,寻觅诸般办法, 以超越天道,为城中烈山部族人逆天转命。然而二十二年间的所有尝试, 终究没有一条可行之路……而克制心魔之法, 本已近在咫尺, 却又获悉昭明剑心的你已不在三界之内,昭明再无重组之可能, 唯叹造化弄人。”
“如今再见到你,希望复燃,诸般感慨,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虽不甘、不愿妥协、不肯放弃, 亦只能将一切听由天意成全。然烈山部身为神裔部族,怎可为一己之渺茫希望,与心魔勾结, 戕害下界黎民。这世间,定会有一条不伤害任何生命的路、不令师尊不得已而受制于心魔的办法……余力绵薄, 不能在有生之年, 找到属于流月城的‘第三条路’。”
“人有时真的很固执, 尤其在选择自己的‘道’这件事上,轻易不肯向任何东西低头,包括命运。我在前往捐毒之前,已知晓此行有去无回,故将生前所学和部分记忆封入偃甲,造出一具与我模样无二的偃人,命他在下界继续去圆我做不到的那个梦……但他若有朝一日知晓了捐毒之事,势必将重走我今日之道路。我希望他自此远离流月城,也不要做出更令我愧疚的举动……”
萧昊默然半晌,回道:“既然阻止沈夜会令你愧疚,又何必做多余之事。”
谢衣笑了笑,无奈却坚定道:“既已做出了选择,便只能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是我创造出来的,想法与我如出一辙,若他日他真的寻回了昭明将之重组,恐怕第一件事就是击杀心魔砺罂。但在没有找到能够替代与心魔缔结契约避免染病的办法之前,这无异于赌上全族的性命……无论如何,不能让师尊知道他的存在,也不能暴露昭明。”
萧昊点头应道:“我会帮你藏好他。”
谢衣又接着道:“余毕生所求,不过想让族人不再受病痛苦恼,师尊不必背负着无可奈何的苦衷和代价与天相斗,只是人生有涯,这十数年人世嬉游,实在太短……恳请昭明,救烈山部于水火,除掉心魔,如有可能……”他没有说下去,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萧昊隐约能明白他的想法,叹息道:“……好,我会努力再试一次。”
想要没有任何牺牲,确实太难、太难了。
但既然做出了承诺,便是竭尽所能,也要一试。
他看着谢衣逐渐衰弱下去的身体,问道:“‘道’……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谢衣顿了顿,回道:“此心可鉴,永不回头,永不后悔。”
*
谢衣死了。
萧昊觉得他很天真,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然不曾放弃希望,即便因为一次次的尝试失败,已经对阻止沈夜之事开始犹豫,也依然坚定地走在他所认定的那条路上,甚至不惜以死来捍卫自己的道。
中天无情月,平生不悔心。谢衣这个人……
人在年轻的时候,少年鼻息冲云汉,唾手便思拾青紫,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并不是一件坏事。
可惜就连萧昊自己,也早不再是当年藏剑时孤胆英雄的模样了。
向天道挑战,总归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长琴不在这个时间点,唯有徐徐图之。
萧昊和谢衣不同,在没有确保“获得完整的昭明之力”和“解决流月城人染病问题”这两件事同时做到之前,他不会阻止沈夜的行为。
纵然无法原谅将下界无辜百姓变成怪物供心魔砺罂吞噬七情、修炼魔力,但默许沈夜的做法、放任这件事发生的他,又何尝不是有罪的。
神血之力即将耗尽,矩木行将枯萎,流月城崩塌在即,五色石也快要燃尽,流月城人早已习惯了不饮不食而活,没有矩木的力量,他们就连吃喝饮食都成问题,更不要说还要抵御浊气感染带来的病痛。
这些人等不起了。
在这一点上,沈夜是对的。
瞳毁去了谢衣的记忆,将他损坏的身体用偃甲填充,又以蛊虫重新赋予生命力,终于使他能如常人一般行动。他先前也做过不少类似的实验品,谢衣是第七个,故赐名为“初七”。
流月城中之人都以为谢衣已死,除了沈夜、瞳和神行偷偷潜回城中的萧昊,并没有人知道初七的存在。
但初七没有任何记忆,行为和思维也如木偶傀儡一般,需要长久的调试。
沈夜每晚都会来瞳这里,把初七带回去仔细调教,然后第二日一早,再把被他玩儿坏的初七送回来。
萧昊不知道沈夜到底都在教初七些什么,但看每天送回来的初七,多半是这还未成形的木偶,不能令那个人满意吧。
这副身体下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活着的也不再是谢衣,谢衣已经永远死在了被毁去记忆前的那一刻,从此他的生命中只会有一个人,只为一个人而活,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并且将那个人当成生命的支柱,那个人的喜怒和愿望,就是他全部的喜怒和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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