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黑白两道的大战终于在打起来之前悄然落幕, 众人各怀心事纷纷离去, 飞白长长缓了一口气,拉住了萧昊的道袍。
他眼中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极为认真道:“师兄,我想同你谈谈。”
萧昊转过身来,静静在他对面坐下。
烈震北瞧出他们有私事要讲, 体贴执了一礼,径自离开。石之轩话中一些细节还令他有点儿在意, 需要认真再思量思量。
谷中天风悠远, 松涛万浪, 花海中荡起层层波纹。萧昊和飞白对坐,这一刻安静得仿佛心都放空, 只听得见轻风越过繁枝的声音。
“我小时候,偷听清虚前辈和师父谈话,说入你们这一脉之人注定……为情字所困, 日渐凋零。”
“起初我没放在心上,只当清虚前辈是为纯阳宫人才凋敝胡言借口……”
山风打了个旋儿, 默默停了下来,草木簌簌的声响也静了。
飞白想到那声“且慢”,抓紧了膝上的道袍, 才问出口:“师兄,你坦白同我说, 你该不会……真对那人动了……?”
萧昊望着他眼中不带半点厌恶的、纯粹的忧心, 想了想, 忽觉这或许是个解释他和石之轩之间的事情的机会,于是转头展颜问道:
“你有没有见过,纯阳的雪?”
飞白被问得一愣。
他去纯阳接萧昊的时候,山上覆雪苍苍,只觉风寒冷清,故并未仔细留意过山中雪,只求快些接到人快些离开。
他隐约感到萧昊话中有所指,故竖起耳朵问道:“师兄何意?”
萧昊神色淡淡道:“若日后有机会,当带你去见上一见。”
他微微仰起头,阖目做出回忆的模样,“我很多年前,初临纯阳宫时,满目都是无尽的白,唯觉晨钟暮鼓,清冷寒灯,远离尘世,本就清苦至极,配上这有些刺目的白色,晃得人眼晕。”
“可是后来看多了鹤舞流光,习惯了寒山长钟,就渐渐开始喜欢上这种至清至艳的颜色。自晨熹微时,坐在崖边听飞雪松声,观瀑布流云,静谧清冷的山道……直至云霞晚照,皓月当空,不期然降下一场夜雪,那时我从山峰上飞下,身下掠过无数傲雪松林,伴着簌簌飞雪,瞬间就安心下来。”
“此后,无论多少苦乐冷暖,只要纯阳下雪,便感觉身心平静,天地苍茫,而此地即为归处……再看那满目清冷的寒山,便觉空中的每一缕云,落下的每一片雪,抄不完的经卷石碑,都带着温度。白雪虽素且冷,可是却惊艳过寻道的时光。”
他睁开了眼睛,眼中却又复归淡静,波澜不生,“若能如纯阳的雪那般逍遥自在,清净安然,那世间俗世尘烟,千丝罗网,便皆缚不得。”
飞白苦笑道:“须知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师兄会如此说,便是起了贪恋之心,做不到逍遥,甘被情网所缚了?”[注]
萧昊瞥了他一眼,淡笑道:“贪恋之心本就如作茧自缚。我们修行之人,本该一心向道,不为外物所动,故而生命中能够令我们心动的事物,实在不多。但若真的遇上了,就如不期而遇的纯阳雪,你又怎知生命的哪一刻会被它惊艳?又至何时才能将这霜雪化作眉间长风,风过无痕?”
飞白皱眉道:“可师兄不是说过,这世间任何事物都不会永远长久,终有消散无迹之一日,唯有‘道’才是永恒?”
萧昊闻言问道:“飞白师弟求道是为何呢?”
飞白想了想,答道:“自是为超越生死,得道长生。”
“那何为‘长生’?”
飞白本欲脱口而出,却忽然顿住,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庸庸碌碌者,虽生亦死;永不磨灭者,虽死亦生。”
萧昊点了点头,“所谓‘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这天地间能永恒长存于世者,无外乎两种:一是不惧生死轮回涅槃殉道之精神,一是天地间恒久不变之法则。”
飞白张了张口,他明白了萧昊要说什么,但宁可自己没有明白。
“情之所钟,便是不惧生死轮回之精神之一。”
他唇边挂起一抹恬淡的笑意,难得显得温和而又静雅,“飞白师弟求道是为超越生死,是问剑之道;我修的却是问心之道。为钟情之人,莫说问仙求道,就是戮身成魔,亦可为之。”
“你们觉得我浸淫风月是青锋染尘,可我却悟在其中,难得快哉。就像你们眼中,纯阳的雪寡白凄清,萧条无味;可在我眼中,这正是我所求之道。”
他转头淡然道:“若不动情,如何能叫情关;若不尝尽时间百味,又怎能看破尘世百苦。”
飞白忍不住摇了摇头,“师兄,可是……可是那并非无垢无瑕的纯阳雪,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魔呀!”
萧昊笑道:“朱元璋杀一个人,叫以正国法;之轩杀一个人,便是凶残无道?这世上黑白正邪善恶之分,无非得势失势之别,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完了,掌门师兄真应了清虚道长昔日所言,这是情根深种了!
“师兄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白鹤,何苦贪恋红尘。你明知贪念一生,必会身心憔悴,疲惫不堪,甚至此生无缘大道……”
萧昊叹了口气,却没有多言。
他心中放不下的杂念太多,不可能走到巅峰。
这句话他曾对叶孤城说过,至今仍然如此。
有些事情一旦堪破,就会失去羁绊,所以宁可停滞于此,知足常乐,不再去想更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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